馮久年看着馮玉年,這位一向視他為無物的大哥,心底的不甘湧出,“大哥,府上雖富貴,卻也不是什麼都吃過什麼都見識過的,譬如放水節上的綠頭長頸鴨子,運河中釣上來的魚,被土匪綁架時送來的幹硬饅頭,還有先生親手制作的荷花茶,赈災糧煮出來夾雜沙石的粥。”
接着他面向其他書院的學子,眸中迸發出晶亮的神采,朗聲道:“我知道諸位笑過我愚鈍懦弱,也笑過我相貌陰柔,但我此刻想站在這裡告訴諸位,我不再是諸位口中的傻子,我知道律法之下仍舊有情有義,我知道持節使臣甯折不彎,我知道同窗好友亦可交托性命!”
梁其文見對方臉色發白,他後退一步,留些空間給那人呼吸,道:“我們遊學便是在衆生百态間得一絲感悟。而你們,同為讀書人,不但惡語中傷還胡亂造謠明德書院,對得起讀過的聖賢書嗎?你我生來便不事農桑,不用為生計憂心,已是占盡便宜,難道他朝入仕為官要做個一無所知的糊塗官?不去調查真相僅憑幾句流言來斷案,叫百姓如何信服?如何做父母官?”
讀書人名聲最是重要,在場的學子或通過科舉或家族蔭庇将來都是要做官,梁其文一頂高帽壓下來,誰也不敢反駁。
四下一片寂靜,濃雲堆積,壓得人心煩躁,冬風乍起,吹得青白間色衣袂飄揚。
江院長眼中熱切,捋着長須連連點頭,心道遊學這個決定他做得對,看眼前的情況他可以向禮部多讨些銀子,明年繼續。
“員外郎大人,馮玉年收買人替換簽筒坐實,至于其中還牽扯到哪些太學學子,還須細細審問,不如先将他們押下?現下當以書院大比為重,書畫一場快結束了。”趙昀西做出一副為大局着想的樣子,禮部員外郎和身邊的評判們連連點頭,審問之事通通交給大理寺,讓大理寺的官員去管,免得他們去得罪人。
禁軍很快帶走了馮玉年,安瑞伯面色難看至極,回身狠狠打了安瑞伯夫人一個巴掌。
“你就是這樣教養玉年的?口口聲聲說他學問好,受人追捧,結果就是交了一群狐朋狗友,生生帶壞了玉年!”
安瑞伯夫人捂臉哭泣:“你整日不着家,回府也極少來我的院子,我樣樣為玉年操心,你何曾過問過玉年一句?況且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知曉你們男人在外頭是如何交際的,還不是他要銀子我便給銀子。”
安瑞伯大馬金刀一坐,眉頭緊皺:“那也不可做出此等遭人唾棄之事,簡直丢盡了安瑞伯府的臉,皇後娘娘為玉年和五公主賜婚一事也要擱置了。”
營帳内的姬妾不敢發出聲響,生怕觸怒二人,宋姨娘站在門簾處,透過縫隙偷偷看馮久年,喜憂參半。
門簾遮掩,外頭并不知安瑞伯營帳内發生的事,衆人在等書畫一場的魁首花落誰家。
孟維光交了畫作,閉上眼睛乞求着,千萬要得魁首,辛先生的《栖水山秋景圖》他真的很想要。
然而台上幾位評判似乎對一幅畫意見相左,争執起來。
禮部員外郎看了眼名字,“明德書院孟維光何在?”
“學生在。”孟維光快步行至跟前,滿臉疑惑。
禮部員外郎将他的畫作展開,問他為何作此畫。
隻見畫上是一條寬闊的街道,街邊店肆林立,本該是熱鬧繁華之景,可街上隻有一支拉着闆車隊伍前進,分明是冬日瑞雪,悲戚之感卻撲面而來。
孟維光一揖,按下心中忐忑,道:“學生此畫名為《還鄉》,畫的是安啟十年漉山關一戰後得勝回京的将士。他們屍身運不回家鄉,好在上天垂憐,以雪覆蓋他們的令牌,亡魂得以安息。學生來到京城聽到了這個故事,感懷萬千,吾輩雖年輕,然不少亡者犧牲時與我們年歲相當,學生身無長物,願以此畫告慰亡者,縱使多年過去,仍舊有人記得他們,護住我朝邊關、我朝百姓。”
評判們眉頭一皺,紛紛變了臉色,這事當初鬧得大,長公主手段狠厲,下令嚴禁議論,多年無人敢提及此事,除了前幾日一名女子在大理寺當堂狀告長公主,說出此事有蹊跷。
這時,秋嶼書院走來一位學子,他仔細打量了孟維光的畫,忽而一笑,說道:“員外郎大人,書畫一場比的是作畫技巧和意境,孟兄這幅畫大氣磅礴,構圖巧妙,筆墨淋漓渾厚,人物栩栩如生,實乃佳作,學生甘拜下風。”
孟維光偏頭看去,他知道這人,是去歲書畫一場的魁首。
這位學子遞來了台階,禮部員外郎拍闆定下:“孟維光書畫技巧娴熟,當得第一。”
孟維光躬身一揖,随後也對這位學子感激一揖。
辛先生的《栖水山秋景圖》,他到手了。
屆時可邀這人一起欣賞。
寒風愈加大了,臉上傳來冰涼,隋妤君擡手一摸,摸到一小片水漬,她疑惑地拿給元襄之看。
元襄之仰頭,攤開手掌,将落到手上還未融化的白點給她看:“是雪花,下雪了。”
台上的禮部員外郎正在宣布京城書院大比的名次,忽然闖進來一隊官兵,高喊着:“大理寺辦案,捉拿隋妤君和元襄之,無關人等速速散去。”
百姓們後退着讓開一條路,嘀嘀咕咕胡亂猜測。
“前幾日還是這人狀告長公主,今日大理寺便來抓她,真是風水輪流轉。”
“噓,怕是查出什麼,她和小郡王牽扯不清,大概是長公主不同意小郡王迎她入府。”
“她什麼出身,恐怕也是見錢眼開,收了銀錢胡亂攀咬。”
元襄之聞言一驚,捂住隋妤君的耳朵,隔絕那些不堪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