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天城。
天色欲暗,日光已有半數隐去雲層高山後,隻餘留金色一線在抹在天際。
此時正是寒冬,白晝的時間越來越短。宋照裡走在斜陽日暮中,穿過如織人群,在一座燈火輝煌的小樓前停下,拿出符牌交予門口的小厮,得到允許後便進去了。
她提着木桶,沿着棕木階梯步步而上,青灰的衣裙下擺随着腳步晃動,她在仿若迷宮般的三樓不緊不慢地左轉右轉,終停下了腳步。
長天城,不夜城;添香閣,銷魂窟。
這裡是長天城最負盛名的青樓。夜間真是熱鬧的時候,此時中央大廳歌一曲,酒一杯。樓下傳來了各色人的歡笑聲,推杯換盞,左擁右抱,箫笛陣陣,琴瑟弦動,此時混在一起,倒顯得濁亂不堪,叫人覺得煩躁。
原是清麗美妙的音色。
她歎了口氣,在添香閣獨有的馥郁的馨香氣中,擡手敲了敲門。
“在下是樓裡請來的宋師傅,來給各位公子刷牆的。”
她斟酌着字句,如前幾日一般,又補充了幾句:“若是公子現下方便,勞請讓我進去。”
她的聲音剛落,便有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沒有意料之中的濃烈香粉氣息,屋子的門甫一被輕輕打開,便從中透出了幾縷冷冽的涼風。
宋照裡被這風難得吹清醒了些,被香氣糊住的混沌腦子也頓時清明了。她擡腳走進屋内,風迎着她的面紗而過,隐隐勾勒出臉部的輪廓。
開門的侍者向她欠身,道:“辛苦宋師傅了。”
然後便端着一盤子的瓶瓶罐罐,走出房間,關上了門。
外面的雜音皆被隔絕,一時間屋子裡寂靜非常,不同于外面的冷香飄散在空氣中,将來人團團包裹。
宋照裡一路低着頭,走到了一處沒有東西堆放的角落,将木桶放在光滑幹淨的地闆上,然後便拿出了幾把鏟刀,開始攪和木桶裡的白色粉漿。
沒錯,她是長天城裡最近才顯露出名氣的刷牆師傅。
這個行當,在現代社會,有一個很接地氣又通俗易懂的名字。
——刮大白。
是的,宋照裡是從現代社會穿越過來的人。
在穿越之前,她還在和室友們一起慶祝自己的22歲生日,還在心煩如何搪塞輔導員自己沒有着落的就業問題,還在和閨蜜梁煙樹商議着出國留學的事情。
結果這些問題在自己一夢醒來迎刃而解——其實是不需要,也沒機會再解決了。
因為她穿越了。
這一切都荒謬離譜得不可思議,但當宋照裡從那個空曠又破舊的屋子裡醒來時,當她大力掐了自己一把大腿裡側的肉但被痛得龇牙咧嘴時,當她餓得實在受不了不得已外出覓食時,她半是無奈半是被迫地接受了現實。
宋照裡本是某大學塗料工程專業的一名學生。塗料工程專業,聽上去很高端,與化學行業相關,研究塗料的成分,開發新型塗料等内容,其實隻是個粉飾門面的說法。
她這個專業,在現代社會,可以說是毫無前景可言。在報考大學時,受了别人的算計,被這個專業錄取。她本來打算着畢業以後出國去進修室内設計或建築相關的專業,以此來補充自己的不足。現在看來,這個專業,至少給自己留下了一門可以吃飯的本領。
“铮——”
宋照裡的思緒被屋内乍然響起的古琴聲打斷,她才意識到,屋子内裡,朱紅木的水墨山水屏風後,還有一個人在。
她沒多在意,晃了晃腦袋将注意力集中在手頭上的事情。她将粉漿和好之後,去了外間将幾個敦實平整的木樁子搬進屋裡,層層疊上去,形成了一個階梯。她擡腳踩了踩,覺得穩當之後,又邁上去另一隻腳。
她紮起袖口,幹脆利落地挽起了衣袖,仰起頭,下颌和脖頸構成了一道優美流暢的曲線,面紗末端安靜地垂落在瘦削的鎖骨上,蓋住了幾縷烏發。
宋照裡在牆的最高位置,拿起了鏟刀開始粉刷。
鏟刀下落。
左劃,右抹,勻實,斜勾。
古琴弦動。
入拍,黃鐘調,變徵聲,雙彈。
宋照裡耳朵裡盡是如玉珠落盤般空靈之音,奏琴者像是跟着她的節奏一般掃着琴弦。她背對着那人,不動聲色地挑眉,手上的動作不停。
鏟刀下落。
上刷,下抹,平推,往複。
古琴弦動。
搯撮三聲,散音,抹挑,落指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