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屏風後的那人,端坐在桌案前,柔順的青絲披身而下,自然垂落在地闆上,窈窕的身形也被隐沒在水墨屏風後的瑪瑙珠串中。他的手指修長,矜持又遊刃有餘地勾弦,如清澈泉水般的琴音緩緩流瀉而出。
宋照裡不禁轉身看去。
那人的身子被屏風擋得嚴嚴實實,除了隐約模糊的身體輪廓,隻露出了一角飄逸在外的銀灰色絲織衣袍。
他此時也停了奏琴,視線似乎隔着屏風,若有似無地落在她身上。
他欠了欠身,宋照裡也微微向他點點頭,然後二人又默不作聲地繼續着自己手中的事。
那邊的琴聲又起。宋照裡在刷牆的間隙,不禁盤算起自己店鋪的用度來。
這真的是個大問題。
她經營着一家裝修店,到了今天正好是一個月。鋪子裡冷冷清清,平時基本上沒什麼人過來。
樸實無華到極點的布置——其實店裡根本什麼也沒有,有幾隻木桶裝着粉料,兩把鏟子以及其他的零零碎碎。在店鋪的大門正中,有一塊方方正正的木料,用白漿刷上去,當做是鋪子的匾額。
目前的錢勉強能維持基本的生存需求。現在是冬季,又沒辦法開墾土地去自己種田,她隻能去買糧食吃。
入不敷出,入不敷出啊!
當初盤下這個店面就花光了大半積蓄,即使它處于這座城池的邊緣。
宋照裡面上不顯,拿着刷子的手都很穩,心裡盤算着,但心态卻越來越崩。
賺錢好難,即将揭不開鍋。
這次添香閣的單子,估計也是看在她是城中要價最低的匠人才得來的,所以并不能賺到很多錢。
宋照裡長長歎出一口氣。
思緒萬千,她已經刷完了一整面牆。由于工藝的限制,牆面不是現代的那種純白,而是一種參雜了雜質的亮灰白色。
她最一開始找原料的時候便費盡周折,長天城裡鮮有的幾個同行也不太樂意告訴她。她自己一點一點地詢問和摸索,在半個月中才備齊所需的東西。
她又歎了口氣,正要拿着木桶去刷另一面牆時,屋子裡忽然有人開口:
“娘子為何愁眉不展?”
屏風後傳來男子的聲音,他停下了彈奏。他的聲音是比琴聲更清潤的音色,隔着半個屋子,徐徐傳來。
宋照裡沒想到他會開口問這個,怔了一下,旋即開口道:“擔憂生計而已。”
那人指尖點撥琴弦,發出聲響:“世人大多為此奔波。”
宋照裡“嗯”了一聲,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她拿起鏟子在木桶裡慢慢攪和,将粉漿拌勻。
“從前為添香閣修葺牆壁的是城西的徐娘,娘子是新來的嗎?”那人又問道。
宋照裡回答:“來到長天城一月有餘。”
“那您的活計要難幹了。新人在這裡沒有什麼門路和交情,生意會很難做的。”
宋照裡笑了笑,禮貌說道:“公子這樣說是沒錯。”
屏風後的人沉吟,好似在思索着什麼東西。半晌,琴音又起。
這一次,宋照裡能聽出來這是一首極簡單的曲子。無甚起伏,平平淡淡,沒有什麼高深的技巧,隻遵循着基本的曲調慢慢彈奏,聽久了便覺得無聊。
後來,琴聲陡變,曲調慢慢開始發生變化,時而舒緩如流水,時而激昂如戰鼓。即使她不回頭,也能想到那手指在弦上靈活翻飛的場景。
宋照裡擡眼,緩緩放下手中的鏟子,似有所悟。
世間萬事,各有相通。琴音若是單調不變,即使是最擅琴的人來彈奏也隻會使人昏昏欲睡。可若是加上一點花樣,聽者便會覺得不同。
宋照裡的手腕微動,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已經刷好的牆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她腦中溜過去。屏風後傳來指節叩擊桌案的聲音,她于是回頭看他。
隻見他将手規矩地放在腿上,然後微微彎腰,向她拜身。
“長天城的人皆愛花,我也不例外。不知娘子是否有這般手藝,為我在牆上多添上幾枝玉茗花呢?”
這一句話直接讓宋照裡靈光一現——她終于想到了一條好的出路。思及此,她有些興奮地從台階上跳下來,想要收拾東西立刻回到鋪子時,卻發現自己忘了回應出聲的人。
宋照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向屏風作揖:“在下願意一試。”
她迅速收拾好東西,在出門那一刻,有侍從迎面進入了屋内,對着那人說道:“袁二小姐來了,閣主讓您過去彈琴。”
宋照裡聽見他的歎氣聲,零星說了幾句話,一概消散在大堂中央的喧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