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胡亂想着,獨自回了屋,屋裡卻明晃晃亮着燈。
他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去,也不知是誰深夜來訪。
透過窗影,他一眼認出。
是賀谏白。這個最近過于頻繁地出現在他生活裡的男人。
沈流突然心裡湧了一絲期待。
昏黃的燭光下,賀谏白手裡拿着石制藥臼,在研磨着什麼。長直的睫毛投下一片陰影,他有些專注,有些不可接近。
沈流倚靠在門邊看了一會,隻覺得心裡靜了許多。
他提步湊上前去,辨别了一番。藥臼裡是磨得零碎的青金石,閃動着細膩的光澤。他訝然望向賀谏白,那人也分給他一個眼神。
沈流忽然明白了他在做什麼。以青金做底畫蓮花瓣,用朱砂點蕊,是安平國的民俗。無論男女,在十八歲生辰上,皆要繪制在額間,以求祛邪安康之意。
他要送的,居然是這樣特别的生辰禮。
賀谏白突兀地開口:“明日我便要走了。”
沈流停頓了一下,隻覺得剛要升起的滿腔溫情倏然散了,語句卡在喉嚨口說不出來,竟生出一點不知所謂的感覺。
良久,他幹巴巴地開口:“商陵君是已經在蘇越呆了不少時日了。”
奇怪,在學宮三年見慣人聚人散,自以為早已修得了豁達心境,能夠從容遙祝離人,前路得償所願。
可他望着賀谏白那張臉,竟又升起了久違的離愁别緒。這讓他想起自己剛來學宮的時候,那時真是對未來一無所知,天真得可憐可笑。一汪敏感的少年心竅,對一花一草,雁去人離,都天然地有着旺盛的憂思。
此時這顆心好像又像那時一般活泛起來,百種滋味酥酥地撓着他的胸腔。
賀谏白手中活計沒停,一把拽他坐下。舀了一勺喝剩的清酒與青石粉調合,又用竹管筆細細蘸取,終于在他額上落筆。
沈流不知道要看向哪裡,羽睫輕顫,一時間屏住了呼吸。
一筆,兩筆。是安平國的四瓣蓮花。沈流隻覺得這野兔毛制成的筆酥酥麻麻地劃過,像透過皮膚,直接畫在了他的意識裡。
賀谏白的神情很專注,讓他不由得盯着那幽深的雙眸。好像陷阱,引誘他踏進這恐怖的深淵裡。
末了,賀谏白取了寫字用的朱砂膏體,在蓮花心重重點了一下。
沈流如夢驚醒。
賀谏白滿意地欣賞了一下。沈流打量着推過來的銅鏡,确實漂亮。昳麗明亮的顔色,在他額上像隻要翩飛的彩蝶,都襯得他臉色過分蒼白了一點。
“你當時成年時,也畫了蓮花紋嗎?”沈流望着鏡子,不禁想象着這片面飾出現在賀谏白臉上會是什麼情形,嘴角不自覺有點勾起。
“很不幸,沒你這樣好的運氣,遇見我這麼心靈手敏的人。”
那有些可惜了。
沈流想了想,決定自己也來給賀谏白畫一個。
賀谏白倒是沒推拒,隻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面上揣着懷疑,任由他蘸筆作畫。
隻不過……
看着沈流有些凝滞住的表情,賀谏白歎了口氣,往銅鏡裡一照。
“……我就說我沒你這樣好的運氣。”
空山宿何處,窗露濕衣襟。沈流磨蹭着想将這夜留住,拼命要想些俏皮話來說。
他心裡那點糾結的情緒,亂成纏繞的紅線,一時之間迅速眼花缭亂地擰成團,再也理不清了。
可終究晨曦還是溫柔地灑下來了。沈流無眠,卻也不想起身給賀谏白送行。
好像在逃避什麼了不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