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生會室内的每個布局看起來都非常離譜。
比如說,用餐不在會廳也不在自己院内,卻單單建了一座布滿長條型桌子的食堂。竈台連着食堂,蒸着面餅煮着肉湯,大家都拿着餐盒排隊領飯,隊直排到門外去。
沈流本想趁着用餐和厲生君詳談,愣是在他身邊沒找到空處。他一晃神,賀谏白和羅雪盡也找不見了,最後夾在幾個厲生會弟子中間吃完了飯。
他這才了解到,餐食并不免費發放。除卻不足五歲的稚子,年逾七十的老人,以及卧床不起的病人,人人都得領了任務,賺取‘會筆’。
厲生會還專門發放了冊子,做了工便要到管賬的莫十三處,用特質紫色岩彩劃‘會筆’,五筆成一個正字就能領一份餐食。
再比如說,他們的房舍……飯後沈流被幾個熱情的少年邀請去參觀住所,居然是三層的大通鋪。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間屋子,空間被竹架分成上中下三層,每一層都鋪着四人份的枕席,滿滿當當。
“經費有限嘛,已經住不開啦。就這間還有一層空置,你們可以住着。”
沈流想象了羅雪盡和賀谏白躺同一張床鋪的樣子,那雞飛狗跳的場景已經躍然眼前了,心道還是自己擠在他們中間,做個人肉隔牆吧。
又比如說,最可怕的部分——洗塵室。随着夜色彌漫,沈流想着打水沐浴,才從那個嘴沒停過的少年口中得知,厲生會不允許私自打水,而是統一要去洗塵室清洗。他誇耀道鑒宜學宮的洗塵室便是仿着厲生會建造的,流水工藝如出一轍。
他許久沒回過學宮,起了些興緻。進了一瞧,卻發現那洗塵室内間門口坐着個赤膊大爺,裡面滿是赤條條白花花的人影,不着寸縷。沒有隔間,也沒有簾擋,甚至沒有屋頂!
他突然很慶幸,看來鑒宜學宮建造時确實做了不少改進。許是蘇越王撥款太大方,除了陶管引水的精巧構造,這兩處洗塵室根本沒有相似之處吧!
那大爺見他還穿着裡衣,用手中拐杖指了指旁邊竹闆上的第四行字。
沈流一看,眼前更是一黑。
那竹闆上刻“厲生會會規洗塵室篇”,而第四條是“禁止穿衣淋浴,阻礙水靈相和,滞澀天地之氣循環。”
他沒有見過這種百人赤誠相見的大場面,也并不想嘗試一番,頂着大爺的目光支吾了兩句,落荒而逃。
砰的一聲,正撞上門口來人的胸膛。
沈流撞得鼻子發酸,擡眼對上那雙挑剔眼神,艱難道:“商陵君,快逃!”
賀谏白一臉莫名,往他身後瞧去,正好有一隊人走出内間,連半塊布都沒搭上。
賀谏白:“……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我聽程凜說過厲生會虧空難補,但也不需要質樸如此吧。”沈流也很絕望。
兩人在月色下僵了半盞茶的時間,沈流忽然靈光一閃:“你還記不記得,百裡君他們尋得的那個冰泉?”
賀谏白颔首:“行吧,比起在這沐浴,我甯願得傷寒。”
被百裡汀指了路,兩人摸黑進了山裡。本想帶盞燈的,但百裡汀搖頭道:“那可不行,厲生會會規:若有明月高懸,不可掌燈。”
好吧。沈流自覺行事很樸素,在厲生會一日,才發現還有這麼多進步的餘地。
雖說這片大山裡氣候異常濕暖,但畢竟是北境的冬天,還是須得披一件外衣的。
今夜有層雲流散,月亮時隐時現的。有時他腳下踩空卡進石隙裡,還得托賀谏白把他拔出來。
像拔蘿蔔那樣。沈流不忿,至少别拽着他的蘿蔔葉吧,他可不想英年早秃。
賀谏白認路的本事一如既往的好,在沈流第五次道“是不是走錯了”時,一片銀色的泉水終于出現在眼前了。
果然像程凜說的一般寬闊,流水從高處濺下,冒着冷氣。幾雙透明蝶翼扇動着,停在泉水邊的焦土上。
是的,泉水周圍的草木全是火燎的痕迹。也不知道水源這麼近,他們二人是怎麼做到救火不利的。
那石壁上果然有題字,刻的是一個龍飛鳳舞的“殺”字,填了朱色。
沈流覺得這殺字實在突兀:“你說厲生君看起來平和又有趣,怎麼會刻這麼一個字?還有他那以殺止殺的會義,可真是駭人,見他之前我還以為他會是個戾氣橫生之人。”
賀谏白脫了鞋襪,又解了外裳。剩下内裡中衣時,他看了沈流一眼。沈流猝不及防對上那雙無波的眸子,微微移開視線。
他接着又褪下了中衣。
這下沈流是真不知道往哪看了,還好他旋即淌進了冰泉,水漸漸沒過了胸口。
見他舉止那般自然,沈流賭氣般胡亂剝了自己衣裳,卻還是沒好意思解中衣。這年頭,大家沐浴溫泉一向都是着中衣的,雖然沈流也沒那麼在乎所謂禮法,可此刻也不想那般……放浪形骸。
他在心裡默哼道:對,就是說你呢,放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