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結是逍遙少年人的專屬權利,而顯然在此面面相觑的一老一少沒有理由斟上茶,陷在有趣的混沌裡慢慢郁結。
沈流看着厲生君不帶半點停歇,在整個司邑裡狀似閑逛。沈流知道他在收集最初始的信息,用他幾十年的人生跌宕快速濾出一個合理的決策。
厲生君今日胸懷格外寬闊,還帶他去了厲生會在彌海的據點。小小一間,開在荒廢破敗的集市裡。
裡面那人見沈流還是有幾分疑慮,拉着厲生君往裡間坐了。沈流表示理解,隻在外面蹲着,看着不遠處幾個破舊衣衫的小孩玩遊戲。
大概全天下的孩子喜歡玩的都是同一批遊戲,比劍的人氣從來要位居榜首。這劍可以是竹子的,可以是木頭的,可以像沈流小時候愛用的冰淩,但要像是這幾位用的鐵劍,那就超出規格了。
規則也無怪乎幾種,要麼任命一個大反派,要麼打擂台。沈流曾經被圍剿慣了,可他仗着身法好,一挑三四沒有問題。再多就不行了,那他就逃,反正論逃跑速度,誰也比不上他。他心裡覺得他們欺負人,但面上總是傲然得意:你們連我的衣角也摸不着呢。
不過眼前這位“大反派”好似沒那麼多圈圈繞繞的心思,她竟是個女孩子,一人防着四五個,有些吃力。别人拿着不知從哪來的鐵劍,由于力氣不夠,動作有些緩慢。她掄着一根犁地用的釘耙,倒是虎虎生風。
看着小孩子拿着足以傷人性命的兇器,總有些膽顫。沈流琢磨着自己一個外鄉客,也不知能不能插手他們的恩怨。
沈流最後還是上了。那群孩子下手太沒輕沒重,他看那劍勢往着人後首去了,急忙上前用刀鞘幾個輕點,長刀铮铮,把幾道鐵劍都格回去了。
“小雜碎,你還敢找人來?呸,不要臉。”一個孩子鐵劍被擋地脫了手,捂住手腕氣憤道。
旁邊那個見沈流是個生面孔,眼珠子骨碌一轉:“這位大哥,你可别被她騙了,她一家都是叛徒!”
“對對對,她哥哥就跑去别的國家當官啦!”
沈流愣神:“良士擇主,如何談得上叛徒?”
豈料那被欺負的少年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就是叛徒!我父親我阿姊都在軍中為國效力,他根本不算我們家的人!”
周圍孩子頓時哄笑開來:“你說不算就不算?人家都要打到家門口了,也不見你哥回來,看來是在蘇越享清福呢。”
沈流一個頭得有兩個大,看來這還不是普通的打鬧,這些尚且年幼的孩子嬉笑中透露出來的,是稀釋的仇恨。戰争會把人内心的怨憤放大,從尚未開始就擴散蔓延,到結束後百年難消。
他把那群孩子哄了回家,又摸摸了那拄着釘耙勉勵支撐的少年的頭,溫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家裡人呢?”
“……白羽。”似是終于捱不住了,少年豆大的淚珠一顆顆地湧着,直往地上掉。“我父親和阿姊在軍中,十幾日沒回來過了。阿娘這些日也去了,給他們做飯。家裡隻有我和阿婆了。”
又是一個苦命人。沈流摳出幾枚厲生君那順來的錢币,往那孩子手裡塞去。“會好起來的。等春天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大家也都會回來了。”
“你哄孩子呢。”她失笑,抹了把淚痕未幹的臉,“謝謝你的錢,我确實需要。”
沈流無奈:“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嘛。”
那邊厲生君也同據點的弟子談完了,面帶憂色走了出來。門口鐵架上蹲着幾隻安靜的鷹隼,他上前去将一枚銅管系在其腿上。那隻鷹隼抖了抖翅膀,箭矢一般加速騰空,沒做任何盤桓,紮進雲層就看不見了。
沈流沉默了片刻:“看來厲生兄做好決定了。”
厲生君笑得有點太過婉約晦澀:“我就隻管行事,功過難評自有後人評。”
他這麼一說,沈流心裡不自覺升起點悲壯,仿佛透過時間,看見自己青史之中徒留罵名的結局,十分凄涼。……這都哪跟哪啊,他甩頭抛開這些荒唐揣測,隻道自己還不值得史官一句筆墨呢。
既然飛鷹傳了書,厲生會就是要下場插手了。四國兵力集結在側,厲生君選擇的是西南邊的戰線。齊輝國尚武,帶着蠻荒的野氣,對于仁德向來不過分看中。厲生君許是想到這點,把第一場的試煉定在了彌海西南小城珀邑。
沈流這兩日被他抛在一旁。沈流猜測他許是去了王宮,還去了王城駐軍處,每日風塵仆仆,眼神倒還是透亮。
不管如何,他們漸漸已經深陷在這片泥沼之中了。誰還顧得上查看自己一身白衣,有沒有甩上幾個泥點子呢。眼不見心不煩了。
珀邑。暮歲已過,孟春将臨。
沈流揉搓着凍到發白的指尖,往屋裡鑽去。羅雪盡燒了炭火,隻是有些性劣,煙塵大得嗆人。
雪倒是不常下了,冷确是依舊冷。
初來珀邑時,羅雪盡竟早他一步先到了。沈流見着人就畏縮了一下,下一刻就被羅雪盡提着領子亂罵了一通。他求助地掃視,卻見周圍人笑得起勁,隻得認命。
好吧,确實該罵。沈流早些年還對這師兄常常起一些不服氣的心思,這長大後就愈發覺得他師兄一顆晶瑩剔透的道心難得可貴,被他罵一罵,沈流還是心甘情願的。
于是他像個鹌鹑似的,羅雪盡說一句他點個頭,配上誠懇的“我知錯了”、“我太沒良心了”等等,唬得羅雪盡低頭狠掐他一把臉:“你當真是沈流?不會是誰易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