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海國尚水德,自然是因為綿長的海岸的緣故。淺藍色的旗幟看上去浪漫又多情,畫上的水龍也沒有多少威嚴莊肅的意味在。
厲生君這身裝扮太絕妙了,一身粗麻布的短打,配上斷了線的麻鞋,硬生生靠腳趾夾住才不脫落下來,任誰看也不敢認這是名動天下的厲生君。
在他身旁的背着巨大行箱的,自然是沈流,且隻有沈流。
放任着他弟子上百,門生成千不用,厲生君星夜丢下所有人,拎着沈流就奔出了山門。
沈流那日接到厲生君塞在他手中那張字條時,心跳得砰響。當着衆人的面,他藏在袖裡。轉頭尋機會一看,那字條上書:今夜三更,議會堂石墩處見,你一人前來。
沈流心裡掙紮好久。師兄是他信賴之人,他不想欺瞞。但架不住好奇心,他還是去了,想着事後再讨個諒解,不是難事。誰知等他做好準備赴約之後,隻更加煎熬。那厲生君竟招呼不打一聲,叫他立刻同他下山,連行囊都沒機會收拾。
他認真糾結了一盞茶的時間。
一面是愧疚于羅雪盡,甚至有點背信棄義的錯覺;一面是擔心對賀谏白失了管束,雖然那管束本就聊勝于無。但他還是毅然決然地跟着走了。他總有預感,這一趟他該走。
但站在彌海街頭,說完全不後悔倒顯得有些假了,主要是這厲生君當真有人販子的潛力。因沒有給他收拾行裝的時間,他便沒有身份與盤纏傍身,隻能充當厲生君的侍者。如此一來,不就直接被人拿捏在手裡,就算在他頭上插根草買了也由不得他。
好在厲生君雖然窮酸了一點,苛待他這個侍從了一點,倒也沒有那麼喪心病狂。在彌海王城司邑最便宜的驿館安頓下來時,沈流陡然生出一股劫後餘生的慶幸。
關于為何要帶他這個初見之人勘探彌海,厲生君沒多做解釋,隻說:“你看着比較傻,我放心些,才有功夫做點别的事。”
沈流心道完了,自己一番真情剖白隻讓人看輕了。他又仔細琢磨,覺得大抵是厲生會出了什麼岔子,讓厲生君也起了猜忌,隻能找個看似清白的外人相随。
可他一想到厲生會那令人發指的賬務狀況,就覺得這份猜忌好沒道理。除了厲生君,究竟有誰願意管那麼個又大又臭的爛攤子?
這邊兩人上街用午飯,厲生君擺手表示不要茶水,在店家詫異的眼光裡要了白水和兩個粗餅。他一點也沒覺得尴尬,還喋喋不休問了店家至少十多個問題。
比如說,他先問彌海國近來是不是多有征兵?
店家不耐煩道:“早有了,至少年前就開始了。閑時種田,平日操練,出征夫的人家免了不知多少賦稅徭役。有兩個兒子的人家,恨不得把兩個都送進軍營裡去。”
他又再問,這當父母的當真舍得?
店家道:“怎麼舍不得,一天三頓白面糧食,還有一餐肉吃。穿衣也富足,還能寄回些給家裡。我家中兩個女兒,也有一個去參軍了呢,做了醫師,那可了不得了,是尋常軍士晌銀的兩倍不止!”
說到這,店家突然警惕了:“你問這些作甚?身份拿來給我看看!怕不是個細作,押你去見官,說不定還能得些賞錢!”
厲生君哈哈一笑,亮了個假符節,道自己是山野居士,擅長謀略,有意考察彌海民風,看看是否能效勞一二。
那店家半信不信,還是端了些好茶水點心來,别的客人也不管了,一屁股坐下來,隻和他閑談。
厲生君一連問下來,問得心滿意足,又向那店家保證一定會考慮留在彌海,才揮手走了。他感歎道:“這普通百姓也如此關注人才,看來彌海近年這場改革确實深入民心。”
沈流點頭:“我數年前來,彌海還不是這般景象。人口凋敝,民心渙散,司邑也絲毫不見嶄新氣象。如今看這街道整潔寬敞,倒和蘇越最繁華處相差無幾了。”
厲生君撫須笑道:“賢弟還曾來過彌海?”
“同老師來的。那些年這天下六國也囫囵走了一遍,隻是粗略見識一番世面。”
厲生君又道:“這天下名士我認得不齊全,但也因為我這些年出去結交得少了。不過要說這三十往上的,我倒還都有過交情。不知賢弟師承何處?”
沈流猶豫了一下,想到老師好像與厲生會有些淵源,也不知是好是壞。他還是老老實實道:“實不相瞞,家師王柏,厲生兄應該相識。”
厲生君停住腳步。
厲生君緩緩轉頭打量沈流,看得他心裡毛躁。難道不是善緣?可王柏能與人交惡,他也想象不到啊。
“……好啊,賢弟,知人知面,不知真身啊!”厲生君似賭氣似的,突然走得很快。沈流趕緊跟上,他卻又一個急停,逼得沈流向後仰去。他拎着沈流頭頂一縷翹發提起,湊近仔細瞧看,似是要把人臉上最細小的絨毛都看遍。
厲生君又甩開沈流,整理好儀态道:“咳咳,你老師,他最近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