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借了筆墨,給所有認得的人寫了悼詞。難得他沒有想炫耀才思的意思,隻很質樸地寫上了一些不夠悲痛欲絕的,膚淺的悼念。
是不是還要立碑呢?沈流想了想,覺得自己要是死在這裡,還是很想要一座墓碑的。
于是他又去找石料,磨了一把匕首充當刻刀,在浩蕩的田野裡,開始了這項有點浪漫的任務。
羅雪盡忙着維持城内秩序,恨不得一天要和人吵幾十場架。忙裡偷閑看見沈流在寒風裡那一副飄飄然要成仙的樣子,恨得他磨牙踹了人一腳。
但沈流覺得羅雪盡是嫉妒了。誰會不喜歡刻碑呢。記錄一段生命的結束,沉重地在心上敲打,漫長的刻磨過程,可以好好享受這種疼痛。
他這師兄用小刀用得比他好,蒼勁的字樣是另一種感覺。沈流有點想敲敲這些墳冢的沖動,他想問:你們更喜歡誰的字?哪一種字體更能訴說你們的平生幾十年?
他最終還是沒有這麼做。敲門太不禮貌了,要不還是蓍草占蔔問一問吧。
有點對不起厲生君,畢竟人家忙得腳不粘地,他卻當真跑到荒山上拔了五十根蓍草,企圖知曉地底之下,他們心中所想。
最後他也沒有舍得把悼詞燒掉。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堆竹條子聯結成冊,希望留下點什麼,什麼都好。
他很孤獨地在曠野裡,埋了兩天屍體,寫了一天悼詞,刻了三天的碑文。
一切很安甯,除了有點冷。
等到遠方出現一道騎馬的身影時,他有點愣神。白晃晃的日光裡,一個熟悉的輪廓悄然而至。
沈流望着他,眼裡清意一點點泛上來。
賀谏白翻身下馬,望見四處零落的石塊,眼裡是不解。他開口卻是:“也不知你哪來的這麼好的興緻。”
一件暗色鬥篷蓋了上來,皮毛不太柔軟,直往脖頸裡紮。
沈流擡眼看他:“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賀谏白手上動作停了停,又更用力地給他紮上鬥篷的系帶。系得有點緊,沈流覺得呼吸不上來。
沈流道:“我從前鬼迷了心竅,招惹了你。但這也不能完全算我的錯吧。你也惹了我的。”
賀谏白垂眸:“算我的。”
沈流道:“那現在我不想要這份招惹了,太滑太膩了,我碰着頭暈。”
賀谏白眼眸變得散亂,他移開了視線,也不知道那堆蓍草有什麼好看。
沈流又道:“是我太縱容我自己,下次不會了。”
沒頭沒尾的話賀谏白一向懶地想,隻會笑他又在胡亂說話。但這次他皺眉仔細想過了,似是聽懂了,或隻是被那句子裡帶着的自嘲燙出紅印子了。
賀谏白這次沉默了很久。
他再次開口時深深對進沈流眸光裡了,他道:“我知道的,是你太縱容我了,我這個人得寸進尺,你空着一塊地我斷沒有不占的道理。……下次,我不占了,給你留着行不行?”
他問行不行時,有種沈流從未見過的懇求。于是沈流的神志随着陽光一同降下山頭,模糊在混沌裡了。
不占了嗎?
他看向那張眉眼過分鋒利的臉,恍惚喃喃道:“不占了嗎?
”
賀谏白壓低了聲音:“嗯,不等三十歲了。提前一點,也沒有關系。”
“你已經賺夠了後半輩子的錢了嗎?”
“可能還不夠,但也夠了。”
他第一次在賀谏白臉上見到這麼肅穆認真的表情。笑得有些苦澀,不再是目中無人的,不再是敷衍調笑的,那雙眼睛不再空泛地望着所有事物,最多毫無觸動地挑起一邊眉毛作為回應。
賀谏白道:“你想去哪裡都可以。”
沈流也笑了,邊笑邊咳了好幾聲。這裡的冬天還是太冷,他也許需要幾副湯藥灌下去,好好驅一驅病氣。
他最後笑着說道:“我說了,我不想再看見你了。”那雙眼睛黑白分明。
泉下骨,夢裡人。硝煙陣陣,淚無聲。
他的心一點一點攪碎了。他一點也不想要這種無謂的,沒用的,拖累的情意。
這還算情意嗎?肮髒地挂在心上,都不好意思邀人共賞。
他不知道,也不敢好好問自己。他隻覺得疲累從骨髓裡透上來,叫嚣着遠離,遠離,請不要再相遇。
他想,他走在這條路上,望着逆道而行的賀谏白,會不會有時候恨意滔天,舉起長刀,直指那人咽喉。
可能是想的。
他看見賀谏白表情有點破碎,他心道:你罪有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