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流疲困幾日,腦子轉不過來,懵懵憧憧地搖頭。
“半年前在落明,大人出手相救之恩,還有那二十刀币的接濟……大人給我指了條明路,我便在此安頓下了。”
原來是她們。
這是容阙一劍殺死那個落明酷吏,救下的那個孩子。
沈流慚愧:“之後卻忘記求百裡君給這孩子瞧看了……”落明之後諸多雜事,卻把這一件抛在腦後了。
“不是多嚴重的毛病,何須勞煩神醫?在宋邑已經治得大好了。”
沈流歉疚的心放下了,一點酥癢的暖意又起,總算有一件好事了。可那心放到一半,他正瞧見那女孩臉上麻點從額角長到臉頰,紫紅色凹凸不平的痕迹密布,怯生生的小臉在散亂的發絲裡露出來,顯得可憐又可怖。
那女人順着他目光看去,擺手道:“治得不太及時,留下點瘢痕,總比丢了命強。”
他心裡一澀,咽下喉頭腥甜,問女人道:“村子怎麼毀成這副樣子?”
那女人搖搖頭:“是彌海的兵從這裡過了。倒沒有殺我們平頭百姓,但把家裡剩的每一點米面都搜出來了,房子也放火燒了大半。這大冬天的,叫人怎麼活。”
沈流苦笑,這是要堅壁清野,以防進攻時後方還有隐患了。采掠所獲,還能作為補給,支撐彌海軍隊更遠的跋涉。
羅雪盡聽這話,當即要給人劈柴去,被攔下了。女人道:“兩位大人定有要事,才趕得這麼急。此處鄰裡相助,已經挺過最難熬的時段了,不敢再耽擱大人。但還請來家裡用一餐,我也沒有别的能做的了。”
這樣樸素的盛情,噎得沈流如鲠在喉。
有小姑娘在旁相勸,沈流成功哄着羅雪盡在這睡了兩個時辰。天色黯淡時,他們又往南去了,留下了身上最後一件厚衣裳。百裡之遙,是他們魂牽夢萦的地方。馬兒似感知到了什麼,拼盡力氣跑了這一段。
這是他們從蘇越帶走的馬。最後它們倒在揚起的血塵裡。
沈流見到宋邑城門時,久久不能回神。
城破了。
六國最富庶繁華的城邑,從來透着逍遙恣意。宋邑不設宵禁,城門再晚也不會關閉。哪怕是三更的夜晚,都有攤販沿街,七裡河畔的燈火整夜不歇。
沈流第一次來宋邑時,瞪大了眼睛,看着羅雪盡自得的樣子,華麗的辭藻最終都化為一句感慨:“好地方!”
王柏笑道:“既是好時候,又是好地方。”
可現在的宋邑,沈流不敢相認。
城牆上連綿的碧色燈籠一處也沒點起,黑漆漆的城門閉着,黑甲的士兵嚴肅把守。一波騎隊正繞着城牆巡查,一切都安靜極了。
不是蘇越的士兵。
城破了。
沈流不敢看羅雪盡的表情,伸出手攥住他胳膊,似是怕他就這樣沖出去。
羅雪盡拍了拍他的手。這個力度代表的是:沒事,不用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沈流心沒着落得慌。城内怎麼樣了?還有親征的蘇越王,和王宮裡的儲君……都怎麼樣了?
“我們要混進去。”沈流突然道。他不想被這樣的無力感吞噬,掙紮着要破開道口子。
羅雪盡那雙眼睛閃了閃:“太危險了。”
“那你縮回學宮去?彌海這點兵力現在應該還管不到那裡。”沈流故意挑釁道。
羅雪盡隻是疲憊地往他頭上狠狠來了一下。
嘶。
混進去難嗎?倒也沒有想象中難。這座城池似乎隻限制城内人自由,至于城外人想摸進去,倒留了許多空隙。
他們觀察了一個時辰,确定了彌海的人手嚴重不足。趁着巡查的間隙,羅雪盡領着他往西南一處偏僻角落裡,借了沈流那把長劍的力,從破損處翻了進去。
羅雪盡顯然對這裡非常熟悉,帶着人摔在茅草堆裡,翻滾卸了力,又立刻幾步往旁邊巷子裡去。
沈流小聲問:“這是哪兒?”
羅雪盡道:“城内西南,全是我家的地産。”
沈流都忘了他是個世家子弟,酸道:“……那你的房契得摞得比人還高。”
羅雪盡撇嘴:“又不是我的,我窮得半塊饴糖也沒有了。”
沈流怅然若失:“不知道還能不能領一次學宮的例銀。”
這話題犯了忌,他趕緊住嘴。
霧氣一點一點升騰,天空泛了點魚肚白。他們聽到一隊彌海士兵走過去了,嘴裡大喊着:“還有沒有要自己交出來的?等我來搜就沒有這個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