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沈流會問過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是天下太平,四海安甯?那便應該平等地看待生民萬萬,而不是提起蘇越時,心還要額外多跳動幾下。
羅雪盡醒了大半,翻身坐起來:“我要回去。”
“我也隻是……猜測。”
“我要回去。”羅雪盡重複道。
“回蘇越去?還有好幾天的路要趕。”
“回蘇越,回學宮,還有宋邑。”
有時候都會忘記蘇越是羅雪盡的故土。沈流知道他師兄不在意這個——他有他奉行的道,不因國别政見而改變;但他又以另外一種方式在意着——羅雪盡對情義近乎偏激的執着人盡皆知。
沈流又何嘗不類似呢。蘇越……王柏稱鑒宜學宮為“朝不保夕之境,吾心安放之地。”他不懂朝不保夕從何而來,也不能理解王柏的那些奇怪的焦灼與危機感。
很久之後他才明白,大概老師是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
因為喜歡,所以覺得攥不住,捏不牢。日子像偷來的,心裡還要帶着并行的竊喜與憂慮。
不愧授道師承,沈流在這一點上有樣學樣。
“嗯,我們回去。”他洩氣道。
他們幾乎一刻也沒有耽擱。當然,誰也無法開口,讓厲生會的人與他們一起日夜兼程。看着躺倒着了無生氣的百十号人,沈流沒有叫醒任何一個,隻留了一封短訊。
騎的兩匹馬瘦得厲害,有時沈流都不忍再拉動缰繩讓它提速。他把頭埋在白馬脖後鬃毛裡,喉嚨與鼻腔似是都被塞住了。
誰也沒有開口,發出一句合理的質疑:我們兩人去了,又有什麼用?
沈流小時候覺得自己刀法超凡脫俗,絕對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實力。
後來他發覺,面對遊俠、兵士、護衛,他最多也就能以一當十。
但俠者比試點到為止,他與那些兵士護衛間也并無你死我活的血海深仇。
在真正浩瀚的戰場上,再超凡的刀法不如一件精鐵磨打的甲胄,再脫俗的劍意頂不過第一陣的連弩掃射。
哦,最好把馬術練得再好一些,如若真的掉下來了,希望能有被師兄收屍的機會。
可不是把眼睛捂住,再閉口不言,就能阻止不想見到的事發生的。
沈流感歎,彌海國的軍事改革做得真不錯,王柏的小道消息也有可靠之處。可能以一敵四可能力有不逮,但當寒音對齊輝的奇襲開始後,彌海隻需全力對付蘇越與落明的聯軍,這便足夠了。
沒有人能想到,蘇越都城宋邑,這樣突然地暴露在了屠刀之下。
敗退,敗退,沈流聽着一個落單的士兵道,聯軍一路被攆着打,都沒有停下來整軍的機會。蘇越王親征,确實是親征,行軍時在前,撤退時殿後,很有風骨。
沈流知道蘇越王有風骨。沒有風骨的人建不起來鑒宜,開辟不了宋邑幾十裡風流繁華地。但他此刻希望蘇越王偶爾也能抛卻一下所謂風骨。
那士兵又道,落明上将軍也鐵骨铮铮,沒有棄蘇越于不顧的意思。他舉着盟軍旗幟對着惶惶的軍士高聲嘶喊道:盟約既成,存亡與共。與子同裳,斷無辭意!
本該熱血沸騰的話,那士兵自己都說激動了,卻見面前兩人沉默着。
篝火映照着他們的臉。沈流望向羅雪盡,見他起身踩滅火堆,道:“繼續趕路。”
昨夜沈流還睡了一會兒。羅雪盡自己說守上半夜,結果下半夜喊起沈流後,又直接跨在了馬背上。
沈流今日說什麼也要他先睡,這人倒好,直接忽略了這話。意思很明确:你既然不肯先睡,就一起上路。
沈流不是很願意順了他師兄的意。他真的怕羅雪盡一頭從馬背上栽下去,再也醒不來了。
但比起固執,羅雪盡沒有對手。
沈流覺得自己對前方的未知都沒有那麼強烈的不安了。羅雪盡熬得通紅的眼睛,和雖然疲憊卻依舊不肯松懈的肩背,很好地把這份對蘇越的憂慮轉嫁到他身上了。
沈流道:“師兄,你别死。”
羅雪盡道:“好,我活着。”
甚至都沒朝他翻一個白眼,太不對勁了。
在沈流糾結要不要一個手刀把羅雪盡劈暈時,他們終于踏上蘇越境内了。
城邑外是散居的農戶。此刻隻有焚毀的村莊,放倒的焦木……一個小孩正在半人高的草叢裡玩,看見了他們,哆哆嗦嗦往家裡跑。
“娘!娘!”她克制不住聲音裡的恐懼。
一個麻衣女人跑了出來,在院牆殘垣處拌了一跤,立刻又爬起來向女孩撲過去。
沈流喉嚨酸澀,做了個表示沒有惡意的手勢。
那女人把女兒護在身下,半晌才敢擡頭。她愣神看了好一會,眼眶突然濕了。“是你……是你!”她壓抑着聲線,難忍悲痛。
羅雪盡見到小孩就要糟。掏遍了全身,半塊饴糖半張面餅也翻不到,愣在馬背上。聽到女人這話,他問沈流道:“你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