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琰見沈流去而複返,怒道:“沈流!這是何意?”
沈流苦笑:“這是衆意,這裡倔的可不止先生一個。”
這是一場苦戰,可能這位彌海上将軍也沒有想到,殘破羸弱的蘇越學宮内還能組織起一場像樣的反擊。
王子鳴大聲喝道:“彌海大軍山下等候,諸位何必負隅頑抗!他日來我彌海為官為相,我王自有千金相許!”
白琰以劍撐地,血染透了本色麻衣,已經分不清是從誰身上湧出的了。他嘴角溢血,卻仍舊淡淡朗聲道:“士無風骨,枉食君祿,枉聽師言。” 一句話沒有多激昂的情緒,卻擲地有聲。
少年人有他獨有的張狂和桀骜,青年人有他獨有的執拗和信仰。哪怕被摁在泥裡磋磨歲月,他也從未歎過一句生不逢時,明珠蒙塵。
可終究是強弩之末。
沈流眼睜睜看着兩把長刀穿心而過,幾乎不費力,生命就從那血窟窿裡漸漸流逝。那士兵重又暢快地笑起來,用力将人挑離地面,炫耀似地環視。“還有誰要來送死!”
有怯懦者低下頭顱,有脆弱者跪地嘔吐,更多的人沉浸在白琰的一腔悲憤中,此刻才緩過神來。
“先生……”
“先生!”
像是被激起了最後一點鬥志,這支精銳小隊迎來了他們行動以來最激烈的反撲。
“烏合之衆,無須懼之!”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人群登時如沸水般炸開,逼出滾燙的血性,悍不畏死地前仆後繼。
白琰還靜靜地躺在血染的白玉磚上,像一個安詳的殉道者。他雙眼未阖,隻是失去了神采,沈流覺得那好似一塊水洗後的琉璃,澄澈,泛出柔和的光。一手拂上他的眼睑,沈流上前一步,迎上想要補刀的士兵的一擊。
那把六尺長刀在剛剛從缺口處徹底斷裂,現在他手上僅剩一把斷刀了。沈流自嘲:如此一來便是三尺之刃,還符合時人審美些。
全身血液不正常地沸騰着,血霧彌漫中的戰士幾乎感覺不到痛意。不過兩刻鐘的時間,站着的人已經比躺下的少太多了。地上的亡者仿佛流盡了全身血液,把整個白玉地面鋪了一層粘稠的腥液,走在上面都會打滑。
沈流恍惚中看見彌海援軍已至,拼着最後一口力氣,在混亂中背起世子荀,從側面山崖上翻了下去。
鋒利的野草切割着血肉,尖銳的山石阻着不斷加快的速度,又帶來新的傷口。幸好這塊山林他算是熟悉,這已經算是平坦的坡度了。他們兩人身上都沒幾塊好肉,互相看着這副慘兮兮的樣子,眼裡含淚,嘴角含笑。
沈流也覺得自己可笑。仰頭望去,學宮之上已是火光沖天。不會是傷了尊貴的王子殿下,要燒了學宮洩憤吧,他不忿想着。
他繼續把世子荀背好,若是有心之人按照他們滾下來的草木痕迹追來,就不妙了,得趕快再離遠些。隻是他一走起來就感到筋骨劇烈地刺痛,不由得懷疑是不是這樣一路走下去,會走到腳筋斷掉。
世子荀輕聲問:“沈君,我們這算撿了條命嗎?”
沈流被額發迷了眼:“世子,苟活就苟活吧。我還不知我們這傷勢,有沒有命苟活呢。”
世子荀失笑:“有時在想,不如死了幹淨。”
“世子,死字輕巧,還是努力活着吧。活着才能做更多事啊。”
他們兩人漸漸都意識迷糊起來。沈流咬破舌尖,但此刻這點隐痛都不足以蓋過那從骨頭縫裡透出來的疲憊了。他搖搖背後的人:“世子,打起精神來,不能睡過去。”
“沈君……”世子荀微弱道,“我心口好痛,會不會撐不過去了?”
沈流髒腑被捏一把似地疼:“放心,我會讓你死在我後面的。”
世子荀艱難一笑:“你還說這些逗趣的話……也不知百裡君如何了?還有你師兄、容阙、王柏先生、柳君……”
“世子這是一個個報人名呢?簡直是在捅我鈍刀子啊。”沈流無奈道。可他就是生出三頭六臂來,也難護得所有人周全啊。
“不是在提醒沈君要保持清醒嘛。”世子荀羞赧。
沈流覺得人的潛能果然不可估量,不逼自己一把,都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番本事。為了防止彌海士兵追擊,沈流先帶着人往東去,摸進一座漁村,用世子身上琳琅配飾雇了一艘海船南行。
海船不大,是運送貨物的,還帶着濃烈的魚腥氣。他們的傷口都有些惡化,那船主人心善,送了他們一些自用的藥粉。許是世子荀身上的飾物當真值錢,他們還有幸得到船夫做好送進船艙的一日兩餐。
隻是那生魚切薄片,僅略撒一些粗鹽算作調味,實在難以消受。就這樣吃了吐,吐了吃,硬塞一些食物讓自己至少有東西可吐……這番折騰,他感覺自己從未如此虛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