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醫師調的藥很是怪異。這幾日沈流總十分嗜睡,一天恨不得躺在床鋪上七八個時辰。也不知是那酸苦的藥液真的有療效,還是隻是那醫師想出來強迫他多休息養傷的法子。
近來常常是一日寒風料峭,一日春和景明。索性裹着張薄毯,倦倦地靠在門簾旁讀幾卷書,還能精神好些。
當那一天真的到來,大概每個人都在日複一日的惶恐中做好了準備。哪怕從前内心再脆弱不過的人,經過此番磨砺,也成長為了一個戰士——至少面上要鎮定自若。
沈流熟練地擦刀,穿了一副薄甲,不适地活動了一番脖子,耳旁傳來李萦的絮叨。
李萦之前就想過不少法子勸他離開了,但李萦本身就不是個好說客,于是還企圖用自己更擅長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綁走。沈流對賀谏白感覺複雜,連帶着面對李萦時,也有些無言無措。燈下看着李萦帶着根繩子與他面面相觑,對此情景,他一面覺得有點好笑,一面又有些愠怒。似乎感覺到了不對,李萦此後消停了好一會兒。
此刻李萦又在做最後一番努力:“沈流君,你就和我走吧。正所謂君子不立于危牆之下……”
沈流扣上皮制護臂,狐疑道:“你還背過這句?”
李萦摸了摸頭:“聽過,聽過!唉……沈流君,你若是不走,我也隻能陪你把命留在這了。我還這麼年輕,這樣死掉很可惜的。”
沈流略一思索,點頭表示認同。李萦見狀用飽含驚喜期待的目光看他,卻被刀柄在後頸一敲,最後滿臉不甘心地暈了過去。
沈流把他扔到了附近山林一處荒涼觀中。
戰馬踏過大地,整個阙海都在震顫。他聽到有人朗聲讀着檄文,心道有理有據。蘇越又有人高聲斥駁,他又心道字字珠玑。
蘇越王騎在高馬上,遠遠地瞧見他,臉上露出個灑脫的笑。“沈卿,多保重啊。”
帶火的箭矢點燃了序幕。高舉堅盾的戰士發起了沖鋒。蘇越的戰車卷着塵土向前,弓弩手與戈手從兩側攻擊。鼓點密集,喊聲震天。
而對面發起進攻的是純粹的騎兵。沈流第一次近距離觀賞這位彌海上将軍的用兵之術。呼嘯而來的戰馬帶來可怕的壓迫,迅捷的沖鋒行動詭谲,等壓到蘇越步兵陣的弩箭射程内時,陣型忽變,化整為零不斷轉向,鬃毛飛舞的戰馬靈巧地繞着軍陣轉圈,箭雨也不知從何激射而出,炸出一團團血花。
不知何時下起了雨。豆大的雨點砸下來,混着汗水一起濡濕衣衫,模糊視線。陣型有些散了……逐漸有士兵開始逃亡。守在陣尾的軍令官手起刀落,高喊:“臨陣脫逃者斬!”
可人心還是逐漸潰散。蘇越士兵有些驚恐的發現,雙方陣亡人數差距是那樣大。甚至受了輕傷的彌海士兵都被換下去了,留在場上的好像悍勇地無法戰勝。
鮮血橫流盡染,沈流有一種海面都在燃燒的錯覺。
他有些力竭。背後中了兩箭,被薄甲擋了擋,一隻箭頭卡在縫隙裡,另一隻穿透了,進了半寸深。指尖被火燎地黢黑,隐隐腫痛。黑雲攜雨,像是天要整個掉下來了。是不是隻有這樣宏大可怖的場景,方能凸顯自己的渺小……
他半跪在地上,知道這場戰争已經到了尾聲了。
忽而一道青白色身影闖進他的眼簾。幹淨的衣角是戰場之上唯一亮色。他聽到一聲壓抑的“父王”,順着世子荀的目光看去,正見蘇越王從馬背上跌落。
“是蘇越世子!”他聽到幾聲壓低的叫嚷,語句裡是藏不住的興奮。
刀尖撐地,他重又站了起來。一隻流矢射中了世子荀的腿,讓他踉跄倒地。随即便聽到有人罵道:“不長眼睛,還不收手!”
他上前跑去,拖着世子荀閃進一處土堆做的掩護。幾個護衛聞聲趕來抵擋。好在那幾個彌海士兵似乎想要生擒而非一箭了結,否則現在躺在這的就是兩具屍體了。
世子荀剛剛那一下嗑在了石塊上,額角不住地往外湧血,陷入了昏迷。沈流望着世子荀慘白的臉,道了句冒犯,伸手扒開了那件不過分華貴的世子服,套在了自己身上。又搬了幾具旁邊的屍體,将世子荀掩在其中。束發帶子被他一把扯斷,散下滿背青絲。來不及處理世子荀的傷口了……
他想起了白琰所托,決定無論是被生擒還是死遁,又或是真真切切的死亡,還是都交由他來承受吧。
華麗的旗幟吸飽了雨水變得沉重,狼狽地垂落,沒法再飄逸起來了。他幾乎有點連滾帶爬地往前跑去,聽到身後馬蹄聲已經近在耳前。面前是沉郁一片,不算長的一段路上,他總覺得自己動作慢得可怕,像是有什麼東西阻着他的腿似的。
他跌跌撞撞,順着爛熟于心的道路滾到涯邊,數十尺的高度卻讓他頓了一步。從前怎麼沒覺得這處有這般森然可怖?
天光黯淡間,他回頭望去,似乎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黑色的衣袂像洶湧的暗浪,攏着大股急風。他在看着長夜時想起那個人,卻又在看見那人時想到長夜。
是你嗎?他想問,又迅速搖了搖頭。怎麼會有這樣的錯覺?沈流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來不及多歎一口氣,他蹬上一腳,努力保持豎直地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