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裡彩燈隐隐,偶有未歸的行人醉醺醺地玩鬧。沈流有些不明白事情怎麼變成這樣。賀谏白方才在觀雲閣門口,堵在他面前道,全部家當都用來替他買了那匣子草藥,此刻要他負責接下來所有食宿。
合情合理是吧?沈流沉痛點頭,确實合情合理。
于是他被那人扣住手,不由分說拉來了這間臨水的客棧。一個半大小子靠在櫃台上打着盹,被腳步聲驚醒,睡眼朦胧地擡頭。
“要一間上房。”賀谏白對着那店家道,又把沈流推至櫃台前,示意他付錢。
等等……上房?沈流剛想說他哪來的錢住上房,又反應過來更大的不對:“一間?!不不不,還是兩間……”
那店家打着哈欠道:“這大半夜的,兩位客官還是不要消遣我,究竟幾間?”
賀谏白盯着他:“我隻住得慣這裡上房,但要是害你破費我心中會十分羞愧,所以隻要一間。”
沈流不敢置信地瞧向那人,腹诽道:羞愧?誰羞愧了你都不可能羞愧!可畢竟賀谏白剛剛才幫了他大忙,惹得人無處住宿的也确實是他,隻得忍氣吞聲了。
“……好,就要一間上房。”沈流掏出容阙剛剛給的那個錢匣。唉,要兩間他也舍不得住啊,還不如自己去大街上湊合一宿呢。
賀谏白滿意一笑,攥着他手腕就将他向樓上帶。
反手插上了房門,隻見這人先是點亮了燭燈,把他摁在茶廳座位上,一手執燈,一手撫上他眼角,仔細看查着。沈流覺得臉上發燙,眼睛也不知往哪裡看,一時之間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突然眼前一黑,原來腦後系的結被人挑松,額前白绫順着面龐滑下,被鼻梁阻了阻,正好蓋住雙目。
沈流想把這遮蓋拽下來,卻被按住。他感到燭火熱度在他額頭停留,散亂的額發被冰涼的指尖撥弄到一旁去。
面前人動作明顯停滞了一下,下一刻又落在了他的眉尾,順着一道疤痕往上劃過。視線受阻,感官卻無限被放大。那指尖經過的地方,陡然生出許多麻癢,沈流不禁打了個寒顫。
“百裡汀替你縫的?”那聲音離得好近,又惹得他耳尖抖了抖。
沈流開始裝傻:“我不是失憶了嗎……我怎麼會知道。”
賀谏白默了半晌,忽地扯掉那條白绫。驟然見光,沈流眯了眯眼睛,就見賀谏白一臉嚴肅地望着他。那表情不帶一點笑意,說實在的,稍稍有些吓人。
“這裡,”他指腹抹向沈流眼尾,“挑了不少。”
“這裡,”他抵住沈流下颌,“削進去一塊。”
“這處,”他點上沈流鼻尖,“翹了幾分。”
說完他露出一副譴責的表情,似是在說你覺得我瞧不出來嗎。
……被這樣捧着臉端詳,真要命呐。其實沈流自覺與往日的模樣其實并不很是相像,你看容阙不就根本沒認出來嘛。主要是這周身氣質就差得挺大……
說到這面容的些許變化,沈流倒是真的有苦難言。當時他嗑在礁石之上來來回回撞了幾遭,渾身骨頭幾乎都擠壓得錯了位。第一次清醒後,沒過兩個時辰又陷入了昏迷。王柏捂着深受刺激的那顆心,到處去尋百裡汀,終于是把人救了回來——重回還剩一口氣的狀态。
說來很巧,這吊着他命的,正是他同百裡汀在落明荒山上尋得的草藥——景虛流月。這草内服含毒,其實外敷也含毒,但這種毒性可以很好的抑制傷口惡化,還含有麻痹作用,最适合他這種命懸一線的人使用。
由于他顱骨似乎都有所破裂,鼻梁也有點歪,百裡汀大手一揮,表示誓要讓沈師弟依舊風流倜傥亭亭玉立,絕不會讓他有毀容之憂。就着景虛流月的藥勁,百裡汀徒手給他整骨,硬生生把鼻骨颌骨眶骨都按了一遍。再是上了刀子,又用極細的針角縫合了他面上裂口。
沈流真正有意識地清醒,已經是兩月有餘了。再過了一個月,他才有力氣下床。偶然望進那銅鏡裡,他比上次照見自己滿面白布條子還震驚。
百裡汀正要給他換藥,有些心虛:“沈師弟,是不是還挺好看的?”
“……你和我說,這鏡子裡的人是誰。”沈流怒了,看向這位極不靠譜的醫師。
“自然還是你啊,不過是依照更具審美的五官分布嘛。這眼睛挑了幾分,多好看!這裡我還給你捏了一個非常完美的弧度!還有還有,你看我這高明的技巧,從你嘴裡開了個細口,掀開鼻子做的縫合,外面一點疤也沒留……”
“行了行了,不要描述地這般詳細……”沈流想象着那血腥場景,嘶了一聲。
望着菱花銅鏡裡的面容,沈流不知道該作何心情。他原本面貌很是純良,純良到任誰都會覺得這是個極樸素正直的少年。百裡汀這種花哨的審美真的一如往日,比如說這好好的眼角為什麼要先彎再翹,一副似醉非醉的氤氲朦胧,看得沈流心頭一涼。那下巴收的弧度陡峭,硬是掐出個尖來,像是璞玉雕琢,失去所有鈍氣,透出點精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