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沈流不知該關心所謂“正事”,還是舒緩一下自己被“同憩”這種詞彙噎住的心情。
這落霞羹對賀谏白的功效,不像是忘憂。對他自己來說,好像也完全沒有此番作用。什麼孩童似的快樂,他是半點沒體會到。
跟随着公齊蘭煙走進前廳,不可忽視的一幅巨大的輿圖就那樣大喇喇地架在正中間。
碗口粗的原木為柱,寬幅的白絹為底,彩墨作圖,着實是精品。
匆匆一瞥,沈流便發覺不對——這不止是齊輝境内輿圖,而是涵蓋了舊時天下六國所有疆域。隻不過齊輝處極其細緻,遠一些的,如安平境内,便概括得粗糙許多,但看得出來絕不是敷衍所作。
好一個野心勃勃的齊輝王呐。要知道,輿圖的本就是繪制疆域範圍之地圖,各國從不私傳。蘇越國破,藏于王宮後殿内的輿圖就是被彌海所繳,擺在庫房吹噓成莫大的榮耀。
今夜公齊蘭煙邀他們前來,而這樣壯觀的輿圖屏風所代表的含義不言而喻。
唔……看來人不在江湖,名聲依舊嘛。隻是這可不算什麼好事。
“既商陵君不便,那就請教沈君吧。”狼毫竹筆的尾端指向圖上一處,“如若是沈君,要在此一戰,兵力要如何部署?”
“……”
沈流面無表情道:“國君可知一書名為《論策》,乃溪上山人所作?此處地形山林茂密,近岸處為河谷,從水路攻擊正佳。
“若我來掌軍,便讓三軍以圓扇陣型排列,十人為一組,十組為一隊,十隊為一營,十營為一軍,列隊仰而攻之。
“在陣前列上三根朱紅招魂幡為主,每營再另設矮一些的素白招魂幡為輔,請天鬼相助,環環相扣,攜此勢必大破敵軍!”
公齊蘭煙一開始還探身傾聽,聽着這話越來越不着調,噎道:“沈君在同孤開玩笑?”
沈流微哂,笑意卻冷淡:“倒是并不擅此道。”
沈流覺得自己狀态不太對勁。胡謅一番,心中卻難生愧意。溪上山人的《論策》确有此書,但行軍适宜倚仗山谷補給,駐紮适宜居高向陽,從水路攻擊極易被困山林……這些他明白。隻是公齊蘭煙那随意一指,指的卻是衣繡河畔。
衣繡河從高山而起,一路向東,流經蘇越腹地,最後彙入阙海之涯,墜出磅礴的瀑布,壯烈的水花。
衣繡河畔,埋的是蘇越與落明聯軍的遺骨。
他曾懷着怎樣的心情路過,不敢吊唁,隻有他自己知道……
“哦?”公齊蘭煙一副意想不到的神情,“孤議事堂内也算人才濟濟,可說起如今最時興的學派,非縱橫莫屬。行詭谲實事,劃天下經緯。孤可是早有耳聞,沈君與賀君,可是這縱橫學派開山之人。”
氣氛漸薄。李殊明垂頭站在公齊蘭煙身後,賀谏白則上前一步與沈流并肩,一時之間竟有一絲對峙的意味。
“孤并無他意,隻是愛才心切。細數如今天下,沈君可有更意屬的去處?若當真有,那孤也不是強人所難之人。”
“意在草野,還望君上成全。”
這話就說得太硬了。
他原本以為,自己不在意這個的。相比于容阙那個滿臉寫着恨意糾葛的少年人,他隻當自己看淡,看輕,将過去多年的一切當作一個死人的回憶,散在寬闊的天地間,總能無限地稀釋。
可那樣洶湧的情緒不知從何湧起,漫過四肢、軀幹、頭腦,有如實質。
今夜公齊蘭煙說是相邀,他們可是結結實實被捆來的。說是愛才心切,可直接在大殿内請見才是禮數周全,這處遠離城中王城的私宅,院外是穿戴整齊的侍衛……
齊輝王并非以高官厚祿招攬,也不打算真讓他們二人出現在齊輝廟堂之上,尤其是賀谏白的身份太過有争議,她并不想要這樣的風險。
當然,以他對齊輝王的了解,她也并不希望有另一種形式的風險……所以他并不覺得自己今晚可以輕易推辭。
若是放在一年之前,他根本不會覺得公齊蘭煙會有殺意。國君與士子,若并沒有什麼不死不休的仇怨,就算是拒絕為其效力,仍舊薄禮備下執手相送才合乎常理。
可他身在其中,總是後知後覺。幾百年積累下的所謂禮義準則,逐漸消解。一切在不經意間變得殘酷,而不适應這些變化的人,都會付出一些或可以承受,或無法彌補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