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萬鐵騎兵臨城下,那個場景就像傷疤一樣嵌在我的回憶裡,每次想到那些黑壓壓的畫面,我就忍不住心驚肉跳。因為我知道,那是死亡的氣息,在熬了一個月後,它還是來了。”
“然而這一仗卻不得不打,我們的國家有明主,仁君勤政愛民,王後有國母之儀,卻輸在彈丸之地少子民上。王城潰敗,他們被擄至敵營淪為階下囚,君主王後與家畜同圈,公主被迫身着豔衣娛悅仇敵。世人多譏諷我甯國懦弱無能,最後一戰,為了家國,雖死必往。”
“出征前夜,沒有巡邏,沒有守衛,将軍讓營中将士圍坐在一處,少見地與我們一起談笑風生,聽每一個人說自己的名字,聽士卒提及家鄉的風土人情。歡笑至興頭之處,琴女抱了琴來,記憶裡,那是她第一次彈琴,也是最後一次,大家心裡很清楚,這是踐行之曲。将軍難得高興,抽出佩劍附和琴聲,說要為将士們舞一曲。”
“他記得我的名字,記得我會文墨,點名讓我作畫。一琴一劍,将軍與那位琴女咫尺神交,像一對真正的璧人。他們從不曾有過片刻言語,但一日複一日,所有人都看得出,他們生了情誼……可亂世中,有情人總是難得眷屬。”
懷罪的心悶悶的,惆怅地問:“所以,最後一戰,還是輸了嗎?”
“輸了。”鬼卒輕歎一口氣,“兵力太過懸殊,輸得很徹底,一萬将士無一生還,甯國徹徹底底成了别人的囊中之物,自此,一切都結束了。”
說到最後一句話,他喑啞得有些失了聲。回憶如同哽在心頭的一根刺,忘記了會難過,記起來更痛苦。
懷罪向他挪近了些,輕輕拍着他的脊背,卻不知該說什麼來安慰他。
“我帶你回家吧。”她的聲音很輕。
鬼卒仰起目光,一雙血色的眸子蔓生着期許,那是他一萬年來朝思暮想的願望,如今已近在咫尺。
可是他搖了搖頭。
“冥王大人,”他說,“回家之前,我想去當年的戰場再看一眼,可以麼?”
近乎哀求的語氣。
懷罪答應了他,然而天色漸近五更,他消弭在即,隻能等下一個戌時了。
于是他們約定,夜幕降臨的時候,最後一次林中相見。
臨走的時候,懷罪擡眼看了看夜空,頭頂上方還盤旋着幾十個悶頭亂竄的鬼魂,大抵是萬鬼夜奔而來之時,不幸被搡到此處的異鄉鬼。曆經方才那一遭,現在恐怕還心有餘悸,懵懵的找不着北,正四處探看,翹首以盼。
“七爺八爺,辛苦你們熬個大夜喽……”懷罪抱歉一笑。
彼時遙遠的冥府,黑白無常勞累歸來,正欲解衣睡下,卻憑空打了個震天的噴嚏。
黑無常當即罵罵咧咧:“大半夜的誰這麼勤快,說夢話都不忘罵我?”
天暗得很慢,卻亮得很快。
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懷罪看着四下琳琅滿目的吃食玩物,一點也提不起興緻。心裡那根繃了幾天的弦忽地一松,像是人突然沒了筋骨,恹恹的,開心不起來。
是因為要離别了嗎?可經曆這麼多次,自己早應該習慣了啊,為什麼還是會悶悶不樂呢?
不行不行!冥王得有冥王的樣子,不可以渾身軟肋!懷罪滿懷志氣地想——她要把自己淬煉成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六根清淨,所向披靡,就像鬼卒口中說的那位将軍一樣!
如此,等回到冥府的時候,那一群老東西就會驚訝地發現,天呐!從前那個愛哭愛笑、天真無邪的懷罪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冷漠無情、雷霆手腕的冥王殿下,貨真價實的陰間之主!
屆時他們不僅不會怪她不告而别,還會一邊慈愛地摸着她的頭一邊痛哭流涕,悔恨沒有早點把她送出去曆練,并且贊揚她有主見,知道自己給自己謀前程。
想着想着,懷罪美滋滋地笑出了聲。
最後一個晚上,就像一萬年前那場必輸的仗一樣,用來給所有故事一個不完滿的結局。萬事萬物都會有終結,正如這場突如其來的奇遇。
懷罪一如既往地早早到了,隻等鬼卒現身的時候,第一眼就能看到她。
“你來得好早。”他總是這麼說。
懷罪顯然忘了白日裡立下的遠大志向,眸光明亮地沖他一笑:“因為我想早點見到你啊。”
這話極容易産生歧義,還好鬼卒對自己認知清楚,沒有擅自往愛慕之情上想入非非。然而心中卻忍不住小小腹诽一下——天真無邪到一定程度,竟也能造就另一種高手,這冥王撩撥鬼而不自知。
循着記憶,他找到了萬年前的那處戰場,卻未曾想,正是腳下的這座城,夜幕之下,此間萬家燈火。
懷罪面色如常,心裡不由地嘀咕:這家夥勤勤懇懇地遊蕩了一萬年,居然隻從都城飄到了山林裡,才一個山頭山腳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