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也有可能是她見過太多一個月就上蹿下跳、鬧遍人間的漏網厲鬼。

唉，要不是得度化這位鬼兄弟，懷罪真的很想把他帶回冥界供起來，讓每日忙着在地獄受苦受難還不學好的厲鬼們抽出半個時辰來，好好瞻仰瞻仰這位當世老典範，以教化他們早日回頭是岸。

“你想什麼呢？”鬼卒見她面色有異，好奇地問了一嘴。

懷罪心口一緻：“想你。”

“……”

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1]。萬年前的腥風血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萬籁俱寂、和風細雨。

鬼卒靜靜地凝望着眼前的一切，他在想什麼？是戰争的慘烈多一些，還是和平的希冀多一些？

良久，他隻說了一句話。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2]。”

懷罪想不出答案。

入了夜，城中閑逛的人愈發少了，更無人察覺到兩隻鬼從城西到城東，徐徐地走，說了滿地的話。

滄海桑田，曆史改寫了一遍又一遍。鬼卒踏過故地，很高興地對懷罪說——

“在這裡，我殺了第一個敵人！他睜着眼倒在我面前的時候，其實我比他更害怕，哈哈哈哈哈……”

走了幾步，到了一個新地方。

“這兒，就是這兒，一支箭貼着我的臉擦過去，但凡再偏一寸，我可能早就戰死了。”

擡起頭，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三兩步奔上前去，指着腳下的塵土說——

“在這裡，三個敵兵向我撲了過來，若不是我反應機敏，一閃身躲了過去，也早就沒命了。”說罷，自嘲似的嘟哝道，“那時征戰數月，已經有些經驗在身上了，這要換做是參軍頭幾日，肯定做了亡魂……”

他說得很快，似乎是愉悅的，可懷罪很快發現，其實并非如此。

那些士卒引以為傲的斬敵功勳，慢慢沉斂在回憶裡，他的語氣越來越蕭瑟，往事湧上來，有喜，更多的是悲。

“在這裡，我失去了我最好的兄弟，我眼睜睜看着他倒下，明明就在前一晚，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笑着和我說，算日子，他娘子就快臨盆了……”

“那裡，那棵樹的位置，軍中裡最小的孩子死在了那裡，他被戰馬拖着走了好遠，甲胄破了，幾乎磨掉了半邊身子，我冒死去找他的時候，他拉着我的手，哭着跟我說，好疼……”

他停了停，哽咽之後繼續說——

“我們的副将死在了這裡，是他一手教會我怎麼自保，怎麼刺殺敵人。他倒在屍山上，渾身是血，早已經分不清哪一片紅是别人的，哪一片是自己的……”

“行軍打仗不會給人喘息的機會，很快，新的副将被提拔上來，新的副将死了，又會有下一個人頂上，生生不息，永無休止……”

他仰起目光，指着一處虛無的半空說，流淚笑着說：“那裡是我們曾經的城樓，所有将士拼死鏖戰，整整撐了三日，才驅退敵軍，守住了城中的百姓。可還沒來得及高興，王城失守、君王被俘的消息就傳了過來……而這場仗，其實早在那一天就已經結束了……”

這一行走了很久，路過一處賭坊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就是在這裡，全軍上下度過了最後一晚。那一夜以水代酒，很多人還是喝醉了，笑着說等戰争結束了，想回家找個安穩的營生，守着娘子和孩子好好過日子。”

“也正是在這裡，有劍舞，有琴聲，我畫下了此生最後一幅畫。那時的我未曾預料過，這樣一幅尋常的畫作，在流傳千萬年後，能夠指引我回到想去的地方。”

到最後一處地方的時候，他笑了一聲，眼淚順着臉龐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他還記得那天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天卻不是亮的，而是昏暗的紅色。飛濺的鮮血遮住了太陽，四下嘈雜得很，他聽到了戰馬的烈烈嘶鳴，還沒來得及轉身，一把冰冷的長矛徑直刺過來，幾乎是一瞬間，貫穿了他的胸膛。

“嘩——”

長矛抽出，血流下來，他的胸膛也整個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