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都一場驟雨,沖來兩場驚天之變。
東義十八年春,天子病逝,太子于同日死于太子府。四皇子薄枭大破禁軍入都,奉召繼位,是為觞帝,年号永封。是年,觞帝深感部将鎮守綏北有功,封大将軍荀英為鎮軍大将軍,從二品。封其弟荀安為中郎将,正四品,同時遍封百官,敕降恩命,大赦天下。
永封一年入秋,冗南羌狄一族來犯,一路北上,大有沖破綏北憑欄之勢。
這一年,将軍荀英挂帥出征,中郎将荀安和甯遠将軍顔域為左右先鋒,在憑欄與羌軍對峙。
入秋之後,沈淮就病了一場。
待他病勢略有起色,也就錯過了荀安出征之日。
如今他搬回沈家舊府裡,拿着觞帝賞的銀子,雇了個管事,讓他操辦布置舊府。
管事是個能幹的,不出三天打點好府内所有事務,還差人替他除盡花園的荒草,種上嬌貴的草木。可即使能幹如管事,一番打理下來,府内依舊蕭條。于是方允河踏進沈府時,還是不由自主皺眉:“你這破地方能住人嗎?”
當年沈氏一族興盛,這座府邸也不過就是滄海一粟,現如今卻淪落到拿不出手的地步,這不得不令方允河咋舌。
連廊中,沈淮擁着薄衾,斜倚在檐下的美人靠上,閉眸聽雨打芭蕉的聲音。
恣睢在他體内翻騰,廊間的雨落下來,那聲音模糊得像是平白隔了層紗。入了秋,天氣還帶着些殘存的暑意,可他的腳邊卻燒起了碳盆。
方允河往他面前一坐,忍不住道:“身體虛成這樣,荀安那小子看上你什麼了?我帶了兩隻野鴿,路上不小心捉的,你讓小廚房炖了給你補補身子吧。”
聽聞有野味,沈淮這才睜開眼:“禦前不做,你倒愈發清閑了。”
自從薄枭登基,方允河這個太子麾下的禁軍統領自然是沒得做了。好在新帝也不是個計較的人,發配他去做了個城外的閑官,雖然沒什麼權勢,但好歹也是保住了他一條狗命。
隻不過自打方允河“脫胎換骨”以來,就格外喜歡纏着沈淮。沈氏舊府這個門可羅雀的地方,也就方允河這個閑人肯來光顧了。
方允河自己帶了一壺酒,知道沈淮不喝,自顧自喝起來:“我站錯了隊,沒死就算好的了,能清閑也是一種福分。你看看二皇子和三皇子現在的待遇……”
沈淮目光流轉:“二皇子不除,日後是個禍患,聖上太仁慈了。”
“噓——你小點聲。”方允河吓壞了,“為什麼這麼說?”
沈淮撐在美人靠前,垂着的手撩撥着炭火:“你忘了,二皇子的生母榮太妃,是冗南人。當年榮太妃風光入都,可是帶了不少嫁妝。”
方允河一拍腦袋:“我竟把這層給忘了。”
沈淮笑了笑:“我想,冗南這次來犯,八成借着他薄鶴的名義,說當今聖上苛責手足,殘害同胞。”
方允河咋舌:“你真聰明。”
沈淮收回烤火的手,道:“若冗南真在意這個二皇子,早幹什麼去了。”
方允河道:“就是。二龍奪權時,也沒見冗南出力。要我說這二皇子也合該倒黴,有冗南血脈在身上,再怎麼出色也做不了儲君,硬生生被太子壓了一頭。”
沈淮卻道:“英雄不問出處。比起太子,我倒有些佩服他。”
方允河擺擺手:“不提他了。說說咱們這位新帝,自打登基以來就重用荀家,隻怕是想借這兩兄弟的手,奪回泾淵十七城吧。”
說罷,他用一種試探的目光盯着沈淮。
他的眼神根本藏不住事。沈淮看在眼裡,慢悠悠道:“奪不奪泾淵十七城,與你我何幹。排兵布局的是大将軍,沖鋒陷陣的是荀安和顔域,你我能在順都享清福,就偷着樂吧。”
說罷他終于從石桌上撈起一個幹淨茶杯,不動聲色道:“勻些酒給我。”
方允河嗤笑一聲,倒了些酒在那茶杯裡,道:“你就别裝了。嘴上說不在意,荀安走的那天,你不也一宿沒睡?”
沈淮抿了一口酒:“我那是病得厲害,睡不着。”
方允河道:“我怎麼聽說,聖旨下來的時候,你當着内官的面抱着人荀安的腰,求他不要去,還硬生生扯壞了他一條腰封?”
沈淮面色不改:“少聽些謠言。我是這樣的人?”
荀安那條腰封本來就快壞了。
方允河狐疑地看了他兩眼,确定從他坦然的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後,沒勁地把目光移開了:“上頭想讓你來接管大内的事,你怎麼不肯?”
沈淮道:“大内的事千頭萬緒,你應該最清楚。離皇權越近的地方,越危險。”
方允河瞪大了眼睛:“你想……回綏北?”
沈淮不置可否。
方允河忍不住站了起來:“可是你長在順都……”他說着說着聲音小了下去,沈氏一族被滅門,順都于沈淮而言,許是永遠也無法抹平的傷痛,離開這裡,對他來說或許才是正确的選擇。
“唉,”方允河不由歎了一口氣,“荀安走了,你也走了,順都真沒意思。也不知道荀安在憑欄怎麼樣。”
沈淮緩緩道:“我要去憑欄。”
方允河愣住,随即道:“你若去,那我也去。”
沈淮看了他一眼,道:“要聽實話嗎?荀安這一仗不好打。哈依有個侄子,最擅排兵布陣,棘手得很。”
“你擔心他?”
沈淮不語。
方允河道:“你若擔心他,那就去求聖上。”
沈淮歎息:“他不讓我去。”
方允河一時沒弄明白,沈淮說的“他”,是荀安,還是聖上。但他稍微想想,就明白了:“路途艱險,你身子不好,荀安這是怕你去送死。”
沈淮幽幽看了他一眼:“你覺得若是荀安在憑欄出了意外,我還會願意活?”
這回輪到方允河歎息了:“沈淮,你絕頂聰明一個人,為何偏偏不懂為自己活着。”
沈淮仰首,看檐上雨幕,似笑非笑:“正因為太清醒,所以才荒唐。為自己活着,那多無趣。方統領,我現在隻知道,若是我的小将軍死了,天高海遠,我也去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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