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飒飒地吹,沈淮置若罔聞。
寒千秋口中吐出的每個字他都認識,但是拼湊在一起卻又那麼陌生而冰冷。
沈淮不信寒千山。
當年通州一戰,沈樾是天子選中的徑淵主帥,荀家父子則是作戰主力,他們站在同一條船上。哪怕後來一念之差功敗垂成,通州賠了幾十萬将士,他們也是一同聽的聖旨。
沈樾怎麼會替荀家背鍋?
“千山叔,您再想想。”沈淮克制住顫抖的身體,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您再仔細想想,這其中有沒有誤會。”
寒千山卻沒了聲響。
半晌,他才開口:“徑淵一仗打得慘烈,不是你爹的問題,也不是荀老将軍的問題。你爹同荀老将軍那日已經達成共識,環境不好,按兵不動。但那夜順都快馬來了一道秘旨,逼着你父親大舉進攻。天命威嚴,哪怕前面有刀山火海,這一趟也非走不可。”
“密旨?”沈淮蹙眉,“什麼密旨?”
寒千山道:“天子纏綿病榻,國事由太子暫代。但太子那時犯了錯被禁足,無人知曉那道密旨是天子所為,還是太子所為。我們隻認玉玺和兵符,隻要有玉玺或者兵符,讓我們自盡都無二話。”
看來這道密旨,才是症結所在。
沈淮問道:“那這一切,和荀家又有什麼關系。”
“淮兒啊。你爹從小告誡你,你我都是帝王臣。你忘了麼?”
沈淮咬着牙道:“沒有。”
他的後背隐隐作痛。就仿佛沈樾在祠堂列祖列宗面前罰他的那66下鞭子,重又打在了他的身上。往事曆曆在目,那日他跪了一天的祠堂,念了一天的“你我都是帝王臣”。
你我都是帝王臣。
寒千山道:“這一仗通州死了幾十萬将士,責任首先給到的便是荀家。天子在病榻上氣吐了血,當夜就降了一道旨,荀家滿門削籍流放,終身不脫奴籍。但這旨意在宮門口被攔下來了。”
沈淮道:“太子?”
寒千山颔首:“太子破了禁足令,跪倒在天子面前。他說荀家滿門忠烈,若是處置,難以平複通州人心,不如暫且擱置綏北,冷個幾年,日後再讓荀家将功補過。”
“太子還說,比起荀家,主帥的責任更大。若是殺雞儆猴,或許能息民憤,而沈樾身居高位,應該有此等覺悟。”
沈淮閉眼,半晌開口:“所以我爹同意了。”
為了平定民心,沈樾願意承擔這個罪責。
寒千山道:“人人都道你爹權傾朝野,可又有誰知道,朝堂動蕩,全憑你爹周旋在黨羽之間,才使得大廈沒有傾頹。太子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正是因為天子将一半的兵權交給了他,你爹可是文臣出身啊。國難當頭,投筆從戎,你爹擔着罵名扛着江山也要對得起天子的這份苦心。”
沈淮喃喃:“我早該知道的……”
讓兒子學會“你我都是帝王臣”的父親,怎會打江山社稷的主意。
沈淮解了寒千山的鐵鎖,要帶寒千秋走。狼首軍的長刀攔住了他的去路。
納葵一把彎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你别忘了,你此刻孤身一人在我的守備軍營。隻要我一擡手,萬箭齊發,你就是個活靶子。”
沈淮不為所動,将自己的披風解下,裹在寒千秋瘦削的身體上:“叔,我帶你回去。”
納葵道:“三。”
“二。”
“一。”
忽而,冰冷的刀尖觸碰到納葵的脖子。納葵不可置信地看了過去,卓依的目光依舊波瀾不驚,但語氣卻令人琢磨不透:“放他走。”
納葵變了臉色,用陰晴不定的口吻道:“你讓本王放他走?”
不僅是他,卓依這一舉動連沈淮都有些出乎意料。
卓依道:“納葵,我的刀法你是見過的。若是此刀割破你的脖子,神醫也救不回來。”
納葵面無表情,可是劇烈起伏的胸膛無聲宣洩着他此時的憤怒:
“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我會殺了你。”
卓依摘下面紗,莞爾一笑:“你會明白我的。”
沈淮匆匆一瞥。不知為何,與卓依目光相碰間,他覺得卓依似曾相識。
風吹起卓依的頭發,卓依垂眸将發絲勾至耳後:“當年我在大順做質子,終日遭人唾棄,不見天日。那些日子,是我最痛苦的時光。我無論去哪兒,都靠着牆低着頭走路。那時的我,讨厭當質子,讨厭大順,甚至讨厭自己。是沈相一句話,将我從無盡的陰霾中拽了出來。”
卓依垂眸,繼而看向沈淮:“沈相說,山不見我,我自見山。聽了這句話我才明白,底氣是自己給的,哪怕千夫所指,萬人唾棄,隻要這世間有我這麼個人,我也要巋然不動。沈淮,你有個好父親。你的父親救了我一命。”
你有個好父親。
這是沈淮到目前為止,聽到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對他父親沈樾的正面評價。
還是出自冗南人之口。
有多諷刺可想而知。
沈淮将那本早已破舊不堪的《春秋士覽》扔在了地上,扶着寒千山道:“人我帶走了。下次見面,該怎麼走流程就怎麼走,不必念我是沈相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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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荀英的軍營,天已經亮了半邊。遠處的山隘能聽到幾聲猿猱的長鳴。
荀英一夜未睡,就見沈淮匆匆地從他帳前經過,神情早已不似出發前那麼随性笃定。
荀英掀了簾,故意高聲道:“還有一個鐘頭天就要亮了,你可知軍令如山,你取的人頭呢?”
沈淮正愁見不到人呢。他道:“馬上替我安排個營帳出來,單獨的營帳。再讓人安置個木桶燒個熱水。随行的大夫也都叫過來,我有事。”
荀英雙手環胸斜靠在營帳前,道:“你有事?”
說罷,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沈淮的臉移到胸口,又從胸口往下移,最後停住了。荀英露出一個隻可意會的笑容:“營裡的大夫不會看這個,你得找個江湖郎中開點偏方好好調理。”
沈淮:“……”
方允河下了馬就奔過來,他氣都來不及喘:“沈淮,你的馬上坐着的,可是寒将軍?”
沈淮道:“是。”
方允河“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那可是他們大順的聖将啊!
“寒千山?”
荀英恢複了一貫的表情。目光中卻劃過一絲詫異。
沈淮道:“是。他現在很不好,找個靠譜一點的大夫,快。”
營裡的大夫一時間都被叫了過來。荀英并一幹人等都在外面守着。沈淮卻灌了一口熱茶,轉身走了出去。
荀英見狀,也跟着走出去,問:“寒将軍的診斷結果還沒出來,你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