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描述春天?她來時悄無聲息,去時殘紅委地。遊女士人在池塘邊看見雙飛的鴛鴦和碧綠的池水,從還料峭的春風中感受到春的氣息;灞橋折柳分别的青年男女從淚光中模模糊糊看清對方的臉,他們手中的柳枝青綠嬌嫩,在鉛灰色的暮霭中滴下今晨的幾滴露珠;桃花梨花與早梅曲折的枝幹也借着枝條訴說心事,她們的花瓣在綿綿春雨中洗出朦胧的笑顔,很快在冷風的摧殘下,顔色由色彩斑斓褪成秋日被撤下的陳舊團扇。
在未央宮如煙堆積的深深帷幔中,劉徹走過一個又一個青春少艾的宮娥,在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前停下腳步。說來也奇怪,劉徹對阿嬌最深的影響不是年少時她聽到“金屋藏嬌”的羞怯,也不是她在巫蠱案發時面對自己的怨憎,而是她多年來微微笑着回頭看向自己的樣子。
他和阿嬌有着改不了的年齡隔閡,這樣的隔閡讓劉徹看到的都是長期如盛放玫瑰般的阿嬌。他能在每一個走過的春天感受到草木旺盛的生命力,身邊人強烈的愛恨,自然也不會疏忽阿嬌的每一次蹙眉和轉身。她眉目的驕矜和焦慮像一幅畫一樣常常搖晃在劉徹心頭,即使他閉上眼睛,依然可以看清她的面容。
可是印象撐不過時光,當他真正成長為一個男子,所要面對的阿嬌卻已經容色憔悴,更失去了所有支撐她驕矜的砝碼。漢朝初年皇帝的原配妻子隻有呂後做到太後,惠帝在太子時期迎娶的太子妃不知所終,被廢黜的後少帝妻子因為出身呂氏被處死,代王後死因不明,薄皇後無子被廢,這些活生生的人變成牆上桌下一個個微不足道的血點,讓阿嬌膽戰心驚。
在走向楚服,走向讓她跌落深淵的巫蠱前,阿嬌曾經不止一次地哀求劉徹:“寬慰寬慰我吧,哪怕你隻是在說謊!”哪怕隻是欺騙,也勝過椒房殿日夜煎熬,被恐懼無休止折磨。可是劉徹撇下阿嬌,他的身影穿梭在衛子夫的宮殿,将阿嬌單獨留在葳蕤空寂的椒房殿。
那是最殘忍的抛棄,最不留情的背叛。
後來劉徹和阿嬌對質,阿嬌捧着楚服的頭無語凝噎,血色羅裙上一半是淋漓血迹,蒼白的臉一絲血色也無。阿嬌就那麼親密地抱着楚服的頭,好像聞不到血漿和腦漿的腥氣,“那你該讓我怎麼做呢?”
阿嬌輕笑着對劉徹說:“你問我為什麼要咒你死,我也說不清原因,大概是我太恐懼太怨恨了吧。每一天豔陽高升都意味我又老了一天,宣告我更不可能有兒子,宣告我死期将近,在不遠的将來會有更年輕更美貌的女子取代我成為椒房殿的主人。我的榮華是墊在死人屍骨上取來的,命運早就被母親交付給魑魅,在我登上嫁給你的車辇的那一刻,我的一切都将如秋日蓬草般去向不可捉摸。”
“你何必惺惺作态。”阿嬌用滴着血珠的手掠了掠發絲,她的烏黑發鬓和潔白側臉全染上血,劉徹看了有一種想撫摸阿嬌的沖動,但是他忍住了。阿嬌手停在鬓發,“是你把我逼到這一步的。放了我的宮人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
但在此時他們依舊親密無間,劉徹從背後抱住阿嬌,他們一起看到紗窗後頂端裝滿華麗羽毛的翠華旗,那上面落了些許桂樹的細長嫩葉。他們的影子在陽光下交纏在一起,背後青銅鏡上雕刻的飛鸾,身前帷幔上繡的連理枝也沒有他們的影子親密。金色的陽光照在旗子和桂葉上,使旗上每一根羽毛、葉片上每一條葉脈都纖毫畢現。劉徹輕輕問妻子,“你今天幹了什麼?”
阿嬌還沒有往後的萬千煩惱,她用一種輕快的語氣回答:“我能幹什麼呢?打掃打掃你的竹簡,看看有沒有受潮。”
“那麼,”劉徹有些猶豫但還是堅定地問了下去,“你有看到我用泥土封住,印上私章的那一卷竹簡嗎?”
阿嬌不假思索地回答:“你竹簡那麼多,我怎麼記得住。”于是劉徹也不追問下去了,他的手輕輕從阿嬌的肩膀上放下,用一種他對旁人絕沒有的輕柔語氣對阿嬌道:“我累了,今天讀了一天的書,有些想休息了。”
“那你去吧。”阿嬌攏了攏她的發絲,絲毫沒有意識到丈夫的低落情緒。劉徹離開她的時候步伐明顯輕快不少。他與阿嬌經常像民間皮影戲中的人物一樣扮演自己的角色,在阿嬌面前的曲意逢迎幾乎成了他生活一種慣例。他的嬉笑怒罵在很多時候隻是裹在身上的盔甲,用來應付他的父母兄弟和臣子。
在阿嬌面前的這一副盔甲穿戴時間并不長,留給他的痛苦也并不多,但他必須在半夢半醒時也要戴着它,面對枕邊那個不谙世事的人。
漸台沿岸的柳樹在由渭水引來的河道上投下自己參差的倒影,少年劉徹瞥了一眼屬于自己的影子。這時候的他還十分青澀,既不能珍惜他已經得到的,也不能接受有些東西他注定不能得到的事實。他胸腔中跳動的野心尚且稚嫩,但已經被人用一盆盆鮮血澆得蓬勃壯大。他看着水面中的自己,看到的并不是一個少年人的身影,而是一輪噴薄欲出的紅日。
這位年輕的皇太子背後扯着許多數不清的絲線,窦太後皇帝以及他的母親王皇後作為他少年時的主宰,時常躲在台下扯着他在台前說話動作。女人垂下的裙帶系着他的榮辱乃至生死,這令他想起高祖劉邦,他逐鹿中原的每一步,從沛縣的小吏、秦末的十八路諸侯再到漢朝天子,身後總是站着呂後和她的家族。
柳條打碎水面的倒影,劉徹的身影随着水面漣漪變得模糊不清。年少的太子聽到柳枝上黃莺的啼叫聲,心弦微微顫抖,他忘了自己為何來此,隻記得春天用溫柔的臂膀摟住了他。春的氣息不隔山不隔海不隔人,徑自撲到他懷中,悄無聲息吻着他的臉頰和裸露的肌膚。屈原寫含睇宜笑的山鬼總少不了薜荔和女蘿,大約是因為情人的擁抱也是這樣難解難分。
他以為自己擡頭會看到晨曦下孤獨的漸台,沒想到看到的卻是屬于河伯的南浦。屋檐下的莺燕東張西望竊竊私語,那個與他命中有一段姻緣的女子抱着琵琶走在細軟平沙上。風挑動琵琶弦,撥出人力所不能發出的清越響聲,她用一種怅然的神情放下琵琶,看向成雙成對的莺燕,還攜帶着太陽金光的柳葉輕輕掃過她的發梢。
原來這就是春天,綠鬓的女子,曬幹昨晚露珠的荷葉,沒來得及彈奏的琵琶和終于懷有少年心事的兒郎。促使他看到她的,從來不是永遠無法得到滿足的野心和數之不盡的财寶,而是這樣一個又一個屬于他們的春天。
王皇後在溫和的天空下思念着她的妹妹,小王夫人王皃姁。她先妹妹一步成為劉啟的姬妾,為了固寵将妹妹帶到劉啟身旁。王皃姁為劉啟生下最小的兒子後,就因為長年不休的生育而離開人世。她的身影像原野上的朝露一樣遠去,而王皇後則留在這充滿紛擾的人世撫養她留下的諸多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