館陶公主當時已經出嫁,皇太子劉啟有沉重的政務,劉武緊緊依傍着母親,做她的拐杖和開心果,直到他被封為代王才離開母親。這種長久的分别是任何财寶和權柄都不能抹平的,劉武感到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深深隔開他與他相親的人,這種隔閡感一度令他寝食難安,如果不是前不久細作告訴他密情,或許他一生都走不出這個困境。
“我也思念太後……”劉武哽咽着說:“她年紀大了,總是生病,想我又見不到我,如果可以,我願意到長樂宮做一個侍衛,日夜陪着她。”
田叔深深歎氣,“老臣從長安接到信,上面說太後日夜哭泣,怎麼也止不住。她本就有眼疾,連日流淚更增添了她的痛苦。”
劉武情不自禁走下台階,他顫抖着對田叔說:“這怎麼可以,就沒人勸勸太後嗎?我要修書一封,立刻發到長安,勞煩您替我送去。”
田叔深深看向劉武,他的目光深邃如古井,像是能把人骨肉刨分幹淨,劉武毫不懷疑在對方心中自己渺小又容易看穿。“殿下,您就不想知道太後是為誰啼哭嗎?”
梁王後退一步:“臨江王和袁盎吧,他們一個是太後的長孫,另一個是在先帝面前維護過太後尊嚴的人。”
“還有第三個人,殿下。”
劉武立刻猜出第三個人是誰,他緊抿着唇一言不發,田叔卻不緊不慢地補上他要說的話:“第三個人就是您。您是太後的命根子眼珠子,太後在三個兒女中最愛您,您之後才是陛下和長公主。除了您的安危,沒有什麼能那麼殘酷地折磨她。您現在在危險的懸崖上,而一些奸佞小人現在正哄騙您從上往下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個妻妾成群兒女雁行的人更不應該丢下身家性命冒險。”
“寡人不懂您在說什麼。”
“回頭,大王,老臣在勸您回頭。現在交出公孫詭羊勝,趁着太後還在,您和陛下說不準還可以冰釋前嫌。”
“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沒有聽懂。”
可怖的沉默像瘟疫一樣彌漫感染到每一個人,窗外松濤如海竹林如箭,叫人心中一痛。
“交出公孫詭羊勝。”田叔說的每一個字都很用力很清晰,像是怕梁王聽不懂似的,“您把他們藏到您的後宮美人中,可惜這件事做的不周密。”
“寡人不曾把外臣藏到後宮。”
田叔用一種失望的神情看着梁王,他手中的拐杖點了點地,“臨江王薨時太後哭泣不食,逼迫陛下處死中尉郅都,陛下将郅都罷官,在他還鄉路上派遣使者持節任命他為雁門郡太守。”
“郅都可以不去長安領旨,不聽長安調令,政自己出,不受長安管控。太後一開始以為郅都死了,後來是魏其侯窦嬰告密,太後才知道郅都是去了北方攻打匈奴。太後深恨郅都不肯寬容臨江王,緻使臨江王慘死,她本想報複,但是她沒有這麼做。”
田叔打開一隻竹簡,上面的字宛然可愛,“答案在竹簡裡,大王您可以看一看。”
梁王冷笑着打開竹簡,“這是阿嬌的字,我曾經替我兒子向她母親求娶她,這對母女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梁王把竹簡扔到地上,“爬高踩低的下賤東西!”
田叔沒有一絲生氣的意思,“太子妃拒絕是應該的,她生來就有一頂後冠,可你的兒子最多稱王。”田叔撿起竹簡,“窦太後不願意在這個關頭觸怒皇帝,因為她害怕永遠失去您。”
“大王。”田叔花白的腦袋像蓬草一樣搖晃着,“如果您是一個真正的孝子,就不要讓您的老母親白白痛苦。她已經失去了眼睛,不能再失去您了,如果您一意孤行,那麼在不遠的将來她靠什麼活着?膠東王劉徹是陛下的愛子,館陶公主的女婿,您和他争,那是用刀子剜陛下和館陶公主的心。窦太後已經為袁盎的死自責不已,您就不要逼着她和另外兩個兒女決裂了!”
“田叔,你忘了你靠什麼發的家了?你不是沒有把柄的人,再多說一句話,我就叫人拔了你的舌頭!”
田叔無力地倚靠着自己的拐杖,他閉上眼的神情就像一尊被送入死人墓的陶俑。“那老臣說說您愛聽的吧,老臣不會供出您,但這不是為了您,而是為了漢朝的律法和太後。如果大王沒有其他事,老臣退下了。”
“寡人沒有其他的事情,你走吧。”
老人蹒跚的步伐響在空蕩蕩的走廊裡,竹簾在他身後一重一重合上。田叔離去的背影談不上矯健有力,劉武卻奇迹地從中看出哥哥劉啟的身影。
劉啟個性刻薄強橫,年少時因為吳國太子師傅對自己不敬用棋盤砸死吳太子,又因為鄧通說錯話逼死鄧通。劉武有些絕望地想起七國之亂,那時候他被周亞夫抛棄,獨自面對吳楚聯軍
在劉啟心裡,劉武最好是一個戰死的死人或者身敗名裂的戰俘。
“皇帝會怎麼對我呢?淮南王劉長率領七十個人謀逆,被文帝羞辱後不食自盡。我犯下的錯遠比淮南王重,結局隻怕更糟。”
劉武頹然依着香爐,他用爐灰寫着被自己謀殺大臣的名字,每寫下一個名字,他都感到一種後怕和恐懼,爐灰可以抹平,皇帝的怒火卻無法抹平,皇帝一定會報複他。
一個妙齡少女款款走了進來,她正值華年,腰肢輕袅,就像歌謠裡唱的那樣“回眸笑似桃花,折腰步若楊柳,見人欲語還休”。香爐冒出的袅袅餘煙掩蓋不住她的笑容和倩影,她微微低頭的樣子,像盛夏的薔薇花被連根折斷。
“你出來幹什麼,江都王過不了多久就會接你去江都。”劉武不耐煩地說。
美人頓了頓回答梁王:“不是我要見您,是有人要見您。”
梁王煩悶地刮平香灰,不耐煩地道:“來吧來吧,一個兩個都要見我,我難道還能躲開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