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是長公主劉嫖之女,父親是堂邑侯陳午。堂邑侯國的封戶一開始隻有一千八百戶,但因為曆代堂邑侯的苦心經營,再加上本地原有的鐵礦,堂邑侯國變的十分殷富。
文帝三年,陳午追随着丞相周勃的腳步,帶着妻子館陶公主回到堂邑。阿嬌就出生在堂邑,堂邑的平靜和安甯對她而言是任何地方都不能替代的。堂邑有比長安更茂密的樹林和更寬松的氣息,阿嬌在衆多侍女簇擁下長大,長安新掀起來的風浪沾不到她裙角。她最開始以采桑織錦為樂,後來喜歡縱馬飛奔。長安使者見到她騎馬的樣子,都驚歎她騎術的精湛。
秋日風高氣爽,無邊落木自上而下飄落在水邊,光秃秃的樹梢上排成一字的大雁向南飛。母親館陶公主帶着阿嬌去看秋日的美景,父親堂邑侯陳午則帶着兩個哥哥陳須和陳蟜在附近的獵場圍獵。遠方連綿的山脈上飄起灰白色的山岚,阿嬌一家的辇車辘辘轉動起車輪,車輪碾過枯黃的草叢,驚跑了兔子和麋鹿。
泥濘的路上少見來自長安的車輛,館陶公主陰沉着臉色盼望有從長安來的使者路過堂邑,阿嬌則期盼姑姑陳樂君從長安寄來的書信。
去獵場之前館陶公主讓侍女用角鑷拔去天生眉形不好的部分,對着銅鏡用硯杵、黛硯和眉筆為自己畫了一個蠶蛾觸須般長彎的細眉。侍女用木梳仔仔細細梳理館陶公主的頭發,因為自感青絲稀少,館陶公主為自己添上假髻,好堆成一尺高的大髻。侍女從中厚邊薄的粉餅刮出鉛粉和朱粉,均勻塗在館陶公主臉上,阿嬌反複看着母親,不覺得這樣美,反而覺得怪異。
阿嬌和母親一起照鏡子,銅鏡背後镂刻着一對花葉并茂的并蒂芍藥花,鏡心影影綽綽照出雍容華貴的母女兩個。館陶公主原本突兀的裝扮和發髻從鏡中看去,竟也華貴非常,就算差了許多歲數,隔了許多白白紅紅的鉛粉,但誰也能看出鏡中婦人與少女有着異常相似的秀美輪廓。
館陶公主常常自矜這樣的輪廓,她說這是天生貴種的标志。阿嬌搖着粉餅,抖出一桌的粉屑,笑着問她是不是因為文帝也有着這樣的面容。後來她終于回到長安谒見文帝,發現在十二旒黑色玉制的冕冠後确實藏着與之相似的面容。
阿嬌退守長門宮時一想起往事就不舍得責備母親。母親館陶公主是窦太後和文帝的第一個孩子,有着和父親極其相似的容貌和不弱于兄弟的寵幸,但在地位上卻與兩個弟弟相差萬裡。所以她才會那麼不甘心,一次次把女兒當成交易的砝碼,慫恿她去争去搶,把她許配給根本不适合她的劉徹。可以說阿嬌的不幸隻有一半是劉徹賜予,剩下的一半其實是母親的貪婪和不負責任造成。
秋日的獵場飛奔着駿馬和麋鹿,陳午是平庸的臣子卻是打獵的好手,他拉滿弓弦直接射落大雁。陳午愛妾雪宜看着丈夫英姿癡癡嬌笑,發覺館陶公主視線轉來,她連忙收斂面上笑容。
“眼皮子淺的,一天到晚為這點小事開心。”館陶公主怕風塵,在高髻上裹了巾帼。巾帼上随意橫着金爵钗、鳳頭钗和合歡钗,館陶公主害怕假髻脫落,不敢走太快,一邊慢慢踱步一邊和女兒說着。陳午看着愛妾受氣一言不發,他的連襟绛侯因為與绛邑公主不和被廢為庶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妻子的。
阿嬌回頭看見雪宜的臉,發現雪宜輪廓與母親竟然異常相似。她想和母親說些什麼,但是館陶公主喋喋不休地向阿嬌抱怨,打斷了阿嬌的思緒。
漢朝的長公主說是儀比諸侯王,但是實際上隻相當于列侯。長公主不僅死後封土遠少于她的兄弟,活着的時候諸多待遇也不能與諸侯王相提并論。諸侯王的庶子可以是列侯,長公主的兒子隻能有一個承襲父親的列侯爵位;諸侯王可以有數不盡的姬妾和男寵,長公主隻能守着一個不成器的丈夫在封國度日。
“我這輩子都看不起你父親!”劉嫖毫不遮掩她對陳午的不屑,“阿嬌,你以後要嫁就嫁給這天下最有權勢的男人,不能嫁給你父親這樣的懦夫!我這一輩子都被他毀了,就是因為他我才來到堂邑,你看看堂邑國是個什麼樣子!不要說長安,就算和梁國比也差遠了!”
堂邑的獵場不比梁國,更不能與天子所居的長安相比,梁王在睢陽城東北營造的菟園方圓三百裡,奇花異草無數。
阿嬌為司馬相如煮酒時,聽這位梁王昔日的門客說起過梁國的菟園:“菟園百靈山巍峨如天工,山上膚寸石、落猿岩怪石林立,山下的起龍囿、雁池經常飛過大片掠過水面的飛禽。水池有鶴州——”
“養了不少白鶴?”
“養了不少白鶴。鶴州白鶴對着水波靜靜梳理羽毛時,凫渚水面會遊過一群羽毛豔麗的野鴨。不過這些都無法和您的長門宮相提并論,您宮殿中光綠孔雀就有十隻。”
司馬相如并沒有恭維阿嬌,長門宮的瑰麗确實不亞于菟園。這裡的一切都勾連起司馬相如的回憶,一切都似曾相識。水池邊相連的宮觀掩映着來自西域的石榴樹、葡萄樹和荔枝枝,瑰禽怪獸後藏着美豔的女子。
梁王的姬妾搖着白團扇笑吟吟看着司馬相如流着汗在竹帛上寫賦,每當她們潔白的團扇舉起又下落,嫣紅的臉都會悄悄從樹影空隙、從猿猴矯健身影後露出,顯露出的嬌媚神态壓過了司馬相如身邊的卓文君。每當她們和梁王肆無忌憚取樂時,身份高貴的館陶公主就會幽怨看向西面的長安。
館陶公主日日精心裝扮,卻深知長安、梁國甚至偏僻的趙國邯鄲都已經有了比這更華貴豔麗的妝容。館陶公主在恍惚中看見長安那些穿着曳地長裙的夫人用扇子擋住微笑,把香片從香囊中撚出扔進鎏金香爐,在袅袅青煙中模糊了面容。
她們戴着假髻塗着濃妝用一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說起珠寶、騎奴和即将被開采的銅礦,她們在秋日蕭瑟的花圃、漫長的走廊用三言兩語決定一地黔首的賦稅,而她們丈夫在她們身後用竹帛上寫下秋後處斬之人的姓名。
這情景隻是想一想就會令館陶公主發狂,館陶公主被幻想中的女人、财寶和權勢激得渾身發抖。她全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極度的妒忌和不甘心快要把她活活逼瘋。其實從她一生的漫長軌迹來看,館陶公主并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狂徒,她不是頤指氣使的窦太後,也不是利欲熏心的王皇後,對金錢的欲望遠勝于對權勢的追求。但她繼承了母親的不知足,總是無休無止的争奪,完全不知後退二字。
當臨江王鮮血淋漓的屍首被擡往藍田,連綿陰雨籠罩住這個可憐人的棺椁,館陶公主毫不猶豫地走出自己的府邸,走進長樂宮,決意從梁國的漩渦中再次攫取聲望和财富。
不過現在提這一切還太早,阿嬌心疼地看向母親,館陶公主被方才的幻想引得發狂,手心手指磨出一片淋漓血迹。她毫不在意地用絹帕擦幹血,從容打開弟弟劉啟最近傳送給她的書信,知道他和栗姬的長子又長高了一點,已經快到栗姬胸膛。
“好事兒!”館陶公主拍了拍信又拍了拍女兒的肩膀,她對女兒說:“阿嬌,你和我不會永遠留在這個荒僻地方的,這裡會把一個人的意志完全消磨,即使最堅強的人也會被磋磨得心神不定乃至意志消沉。你看一看,這裡有什麼呢?除了一望無際的荒涼,這裡連稍微體面些的士人和女人衣裙也沒有。渭水為長安帶來波光、富庶和安甯,可是這裡連水都是死的。我常常在夜晚的枕頭邊上聽到渭水嘩嘩流淌的聲音,能看到月輪投射在水面,順着水流流淌向下的畫面,可以這麼說,無論在夢中還是在清醒時刻,我都沒有那一刻忘記過長安!”
提起位于龍首原的長安和環繞着長安的渭水,館陶公主咬碎了銀牙,她說出所有被驅逐出長安之人的心聲:“長安,那是一個真正令無數人魂牽夢萦的地方。每時每刻都有人抱着各式各樣的野望走進長安,每時每刻有人從這個不流血的角鬥場狼狽退出。我知道有許多純潔的女子在這裡堕落,我也清楚很多原本剛直不阿的官吏在長安追逐名利,變得種種兇狠狡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