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徹想起往事,淚流不止:“兒子記得兒子當年說的是——”
劉啟接上他的話茬:“你說的由天不由人,但願每日能居住在我身邊,在我膝下玩耍。①”
劉徹沒想到年幼時偶爾一句話,父親至今記在心裡,随即他就看見父親像鬥敗受傷的野獸那樣沉重地倒在地上。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出這位父親的頹喪和失望,他灰白的頭發在風裡飄着,整個人像老了十歲。
皇帝頭枕着摔在地上的竹簡,慘笑了一聲,這個一怒之下用棋盤砸死吳國太子,為後來吳楚七國之亂埋下禍根的人顯出前所未有的頹喪和虛弱。
皇太子劉徹沒見過皇帝為臨江王服喪的樣子,不知道他穿上喪服後,從白日到黑夜沒為長子流一滴眼淚,也不知道他在臨江王死訊傳來後,成宿成宿地合不上眼睛。日夜折磨着皇帝,讓皇帝每夜推枕攬被好夢頻驚的不是悔恨和自責,而是另一種隐秘的不安。王朝重量壓在皇帝肩膀上,迫使他面對悠悠衆口,隻能沉默以對。
當藍田數萬隻燕子口銜泥土飛到臨江王冢上,當江陵父老帶着臨江王在北門折斷的車軸來見皇帝,當皇帝撫摸的木頭從棺木變成車軸,皇帝藏在袖子裡的指節都開始發白。皇帝看看面前的這個聰明兒子,不禁發出自嘲的冷笑,他為這個排名靠後的兒子付出這麼多,可劉徹竟然怕他。
這結局太可笑也太荒謬了,在皇帝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皇帝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好孩子,你告訴你父親,他為什麼要扶你上位?為此不惜殺了你大哥?他有好幾個年長兒子,河間王好學,江都王勇猛,他為什麼選你?”
劉徹緩緩跪在地上,“陛下不選河間王,是因為河間王是栗姬的兒子;不選江都王,是因為天下可以憑借武力獲得,卻不能靠武力治理。賈誼說‘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如今陛下攘除吳楚等狂悖無道的諸侯國,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為天下除一大害。可是這并不意味着您和您的繼任者可以高枕無憂。”
“接着說。”皇帝命令道。
“南越、匈奴未滅,他們在文帝時和淮南厲王劉長勾結;到吳楚七國時,匈奴和趙王劉遂密謀反叛,吳王劉濞派使者穿過長沙國和南越王設下詭計,預備劫掠中原;連閩越、東越這樣的小國也輕視漢朝,收留那些流落在外的亂臣賊子,吳王劉濞的兒子至今沒能抓捕處死,就是例證。”
“還有呢?”皇帝接着說。
劉徹轉過臉,“現如今的法規制度粗疏不嚴明,地方豪強勢大,列候自從文帝後就滞留長安不回封國。他們當中無才無德的人每夜尋歡作樂橫行京師,有些能力的聚在一起以權謀利,欺辱百姓踐踏禮法。如今的中原外有強國,内有隐患,這種情況下您不能選擇勇猛的江都王,要選一個缜密冷靜的人做太子。”
“你方才還說自己隻讀了賈誼的《修政語》和《禮容語》,現在看來你還讀了《宗首》、《淮難》和《治安策》。這很不錯,關心政事總比一無所知要好。”皇帝點點頭,似笑非笑地對太子說道:“不過我聽膩了你背書②,你該講講你的真心話。”
“君父在前……”
皇帝打斷他的話,“說真心話!”
劉徹終于将臉轉向自己的親生父親,“賈誼《治安策》裡有一句話是‘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為戎人諸侯’,大人,我讀了很久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吳芮是秦末十八路諸侯之一,因為歸順高祖而受封長沙國,是異姓諸侯王。”
劉徹擡起眼簾,有些迷茫地說:“賈誼的意思是,我們大漢是匈奴的諸侯王③之一嗎?”
劉啟噗嗤一笑,“你想想為什麼白登之圍冒頓單于會放過高祖?‘平城之下禍甚苦,七日不食,不能彎弓弩。’當初情形之危急,甚至一度迫使高祖焚毀珍寶,與匈奴決一死戰。冒頓放過已是待宰羔羊的高祖,難道是因為他不喜歡中原的财物和女人?難道是因為他仁慈?不,都不是,是因為他從高祖那裡已經獲得他想要的一切。”
劉啟拉着兒子的手,“你還有什麼想說的,都說給我聽。”
但是這個無情的事實已經将劉徹打擊得快垮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從震驚中舒緩下來。劉啟用錦帕擦了擦他臉上的汗,聽見他喘不過氣的哭聲。“你哭什麼?”
劉徹看着父親卻不說話,他隻是哭,傷心地哭,凄涼地哭,輕緩地哭,猛烈地哭,轉着花樣地哭。哭到最後劉啟也沒力氣擦他臉上淚水了,隻能一個勁兒地歎氣。
過了好一會兒劉徹才說道:“怨不得朝鮮、南越那些國家都輕視我們漢朝,畢竟我們是匈奴的臣子……隻是情形都這樣危急了,文帝為什麼要驅逐賈誼?您為什麼殺了晁錯?他們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才士……”劉徹哽咽地說不出話。
劉啟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為什麼要扶你做太子呢?因為你說的你想的,或許你可以做到,但是我和你祖父注定做不到。賈誼被绛侯灌嬰排擠,文帝雖用他計策,卻不能留他在長安;晁錯一心為我,我卻把他騙到長安東市腰斬,夷滅他宗族。”
“太子!”皇帝高聲喊出這兩個字,露出一個難免顯得無力的神情,微笑時牽動的眼角皺紋和嘴角褶皺,無形中又凸顯了他的衰朽和萎靡。他曾是撐起天地的巨人,今朝也不過是一個與兒子離心離德、被朝政壓垮的羸弱之輩。太子有些惶恐地扶住父親搖搖欲墜的身體,卻被他一把推開。
“你覺得做一個好皇帝最需要的是什麼?”
劉徹不敢回答這個問題,皇帝的目光卻從一團烈火變成死寂的灰燼,儀容舉止重歸于平靜,“是判斷力,隔着千裡分辨是非;是長遠謀劃,運籌帷幄分毫不亂;是耳力,聽賢愛才孜孜不倦;是體魄,可以抗住世間一切艱苦的勞碌。其實還有很多品質我沒有說,因為說了也無用,那些和我更無緣。”
太子想要說些什麼,但都說不出口。驚異和懷疑充斥他的眼睛和心,因為皇帝方才說的每一個字都超出了謙虛的範疇,落入自我厭棄乃至于自我否定的境地。
皇帝是一個粗野的人,剖析自己的心也比凡夫俗子來得直截了當,他質問兒子:“你在看什麼?你不用多想,我隻是說說我的真心話……外界對我的評價,我并非一無所知。”
這種難堪的沉默持續了太久,一滴露珠從花瓣墜落的聲音,也能在轉瞬即逝間得到皇帝與太子兩個人同時的眷顧。他們都刻意躲着彼此,生恐自己是第一個打破僵局的人。陶器、漆器、青銅器、錯金的傅山爐、帷幄上的水晶帶鈎,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處都有的器具齊齊映照出他們的臉。于是他們灰敗的面孔便湧上四面八方或陶、或漆、或青銅、或錯金、或水晶的器具表面,和死物一樣一動不動。
劉徹看着自己的影子順着燈光先倒在屏風兩側轉角處的鎏金朱雀銅頂飾上,随後又滑過屏風插座底部的縫隙,溜到不知哪裡去。兩側錯金流光的朱雀高舉雙翅,色彩斑斓的野雞毛在朦胧夜色中飛揚出若幹個弧度,直欲撲到天上。
皇帝攏了攏朱雀尾部四散的羽毛,其中不少飛到地上,他最後問了太子一個問題,“你母親前段日子說你找書,你到底在看什麼。”
太子聲音幹啞,“我在看《春秋》。”
“聽你一句實話真不容易。”皇帝看了看天,天色真不早了,想必梁王和長公主的馬車已經到未央宮北阙了。“和我一起去看看梁王和長公主的車架吧,想想一夜不睡還要看他們滑稽的臉色,我就覺得日子難捱。”
皇帝徑自往下走,他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回頭看了看兒子,“為了你,我費盡苦心,你卻不領情。我不能不為你籌劃,郅都死了,你少了一個人輔佐,我的身體又不能支撐到你加冠的那一天。”
太子脫口而出:“我知道您傷心郅都的死,但是梁王死不得。”
皇帝有氣無力地說:“會死人的,但死的不是梁王,是另一個處處和你我作對的人。我召見梁王後要試他一試,若他能安心侍奉你,那我死了也安心。”
皇帝帶着隔閡,帶着不甘願,拉着太子的手下了宣室,要為太子蕩平前路。
今宵難得,今宵千古懸而未得的明月離人格外近,皇帝忍不住問太子,“你看的是《公羊傳》、《谷梁傳》還是《左傳》?”
太子道:“看的是《公羊傳》,臣很喜歡裡面的一句話,‘九世猶可以複仇乎?雖百世可也’。高祖白登之圍,臣有朝一日必千百倍償還。”
皇帝欣慰地點了點頭,他不知道太子隻說了一半真話,太子最近确實在研讀《春秋》,但他在找的其實是《左傳·莊公二十八年》。在那一年裡,晉獻公殺了他無罪的兒子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