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繞過形态與渭水非常相似木石河床,輕悄悄轉過形貌酷似蓬萊三山的假山,從怪石奇石磊成的屏風空隙中看到一個隐隐綽綽的人影,看上去年紀甚輕,風度姿儀無一不美。
不到人高的假山頂峰抛出一道細細水流,湧入那個看不清面目的少年人的腳下,和他腳下輾轉嬉戲的金魚一起為他沖刷腳趾。張湯攀着假山石塊兒,見他不是自己臆想中的武安侯就有些想離開。
年輕人不知他心事,依舊在袅袅婷婷的水霧中撥弄着腳下的水,時不時翻一下手中捧着的竹簡,似乎在看些什麼。張湯轉身時瞄見他從容招呼身邊一個狀貌十分英武的年輕人,一副似乎要說些什麼的樣子。
還沒等張湯反應過來,那個披着甲胄的年輕人就招呼幾個衛士轉過假山押着張湯跪下。張湯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早就被發現。那個少年大概以為自己有同夥,沒敢輕舉妄動,直到自己深入庭院,确定自己沒有威脅後,他才命令衛兵将自己一舉拿下。
領頭那個武士似乎還想把他裝進馬車裡運出别院,張湯聽後死命掙紮,這鬼地方的馬車不僅運送活人,還會載着死屍丢到渭水。他使盡力氣要往那個少年人身邊爬,少年人見了後輕輕一哂。
“李當戶!”在涼水中洗腳的少年人制止了為難張湯的那個年輕人,“放了他。”
在聽到李當戶這個名字後,張湯眼睛明顯睜大。而被稱為李當戶的武士似乎還在猶豫,但是對方已經毫不留情地下了命令,“你走時帶上韓說①他們幾個,這一次記得把門關好,不要再放進其他人了。”
李當戶是個明顯桀骜不馴的人,但是聽到他的話後還是選擇了妥協。在聽到鐵門閉合的聲音後,洗腳的年輕人從背對張湯變成轉身正對張湯。
這個人身上隻披了一件深衣,由于兩隻腳不停撥弄不大的水池,衣服濕得不成樣子。張湯看着他擰衣服的身影,總覺得似曾相識。他在之前的諸侯王那裡,在周陽侯田勝那裡似乎見過相似的輪廓和神情。
張湯能從他說話時張合的唇舌看出他出身不差,堅實的牙齒說明他不吃豆子飯而是吃膏肉長大的。他呼吸之間會吐出一股很自然的瓜果香氣,甘甜不膩人,笑起來時看上去就是一個沒什麼憂愁的貴遊子弟②。
這麼一個人,春天會去放蜈蚣紙鸢,夏天去賞海棠,秋天把竹簡挂在牛角上看青楓林一片一片變紅,冬天躲在倡女懷裡取暖。可是張湯一想起他是怎麼不動聲色指揮侍衛抓捕自己,就不寒而栗。
劉徹似乎感受到張湯的不安,他先讓張湯坐下,又在不經意間說自己和同伴是平陽公主家的騎奴,被劉陵翁主借來打點宴席。張湯很聰明地沒有追問,他知道相信對方的說辭是自己唯一的活路。
對方也毫不避諱,大大方方讓開一扇竹片片成的窗戶給張湯看,張湯這才知道自己背後就是諸侯王宴飲聚樂的地方。
這樣窺視賓客的主人家在如今并不罕見,而今世風日下,奢侈糜爛之風日甚一日。無論是劉陵是出于為情人探知隐秘的需要,還是單純隻是為諸侯王宴飲提供歌舞酒肉,都需要仆役盯着飲酒作樂的客人。
張湯更相信前一種推測,當今皇帝年少,諸侯王年長,在這種動亂時刻,作為王太後弟弟的武安侯更有理由提防他們,以免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
在将近半人高的燈台下,少年人臉上的笑容一閃而過。這種笑容狡黠輕快,又帶點玩味輕蔑,通常出現在少不更事的人臉上。這令張湯沉下去的疑心又重新漲出腦海,倡優是被人取樂的人,不是能取樂自己的人。
低賤又想獲得富貴的人往往在貴人面前貶低自己以取樂别人,避開人後則為旁人發出的嗤笑所折磨,很少有優人能在無人時這樣尋歡作樂。
但是很快少年人臉上就重新浮上一種濃重的憂色,張湯不知道他是不是回歸優人本色,等待某一位貴人的召喚或者發現自己失寵的征兆。這時張湯還不熟悉他,了解之後張湯就會明白他隻是又被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困住,繼而生出一種蕩平前路荊棘的豪情和與之匹配的種種舉措。
“他一定有許多心事。”張湯看着劉徹的側臉想,“他還有很多秘密,但他知道我一定會為他保密。”
就在這時,劉徹也将目光對準張湯。年少時的劉徹生就一張天生多情的面孔,眼睛中總是間斷流露出一種令人信服的神情。那種被後世極力稱贊的恢弘氣度,在此時已經露出端倪。
張湯被這種目光注視時忍不住想起劉翁主打量他時的場景,隻不過他覺得對面的人如果想做什麼,那一定可以達成。不同于翁主那種近乎于商人似的掂量,劉徹的目光更像春秋時身為趙簡子禦者的伯樂。在市井閑人的口中,伯樂一看馬駒的骨相就能判斷出未來它們會成長為百裡馬還是千裡馬,對于混在其中惡齧馬,他能用錘子錘斷它們的脊梁骨。
張湯之前的醉意在這種目光的催化下迅速蔓延,看眼前人從一個腦袋變成兩個腦袋。張湯感覺和他之間的距離越近,肢體和心髒被他烤化的可能性也就越大。他心怦怦跳得不像靠近一個人,而像靠近一團大火。
劉徹看着張湯的狼狽模樣,撲哧笑出聲。“您似乎需要一些幫助。”他有些令人費解地伸出兩隻臂膀,“您要選好搭上哪一條手臂,不同的手臂會帶領您走上不同的路。”
張湯不明就裡,他迷茫問道:“為什麼會拉着我上了不同的路?同樣的手臂長在同一個人身上,難道還能有不同意義嗎?”
劉徹笑着放下手中原本拿着的書,張湯匆匆掃過,那上面的小篆風韻頗古,有李斯的遺風。“當然有着不同意義,一條路有千百道關卡,通往不同的方向,一個人的手臂又怎麼可能取得世俗上的一緻?如您所見,我的一條手臂垂下撐起名為功利的大地,一條擎住道德的天空。前者看得見摸得着,能結出豐碩的果實,給予我治下一切人短暫的歡樂;後者看不見摸不着,虛無飄渺,我深知它荒誕,卻因為它的荒誕而依賴它。”
張湯咕哝着說:“道德确實荒誕無比,它并不固定,随着時間和地域肆無忌憚地發生變化。春秋時流行蒸報制,所以辰嬴有不止一個晉國國君做她丈夫,自己兒子也險些做了下一任晉國國君。可是現在這樣的行為被稱為禽獸行,抓住就可以處死。你看這就是道德,黃金永遠是黃金,隻要成色夠好,到哪裡不管什麼時候都行得通,道德卻不可以。”
劉徹卷起董仲舒寄給自己的竹簡,這些天他為追尋大道夜不能寐③,常常與董仲舒互相通信,這是其中的一封。“可若是少了道德,功利就會吞噬一切。功利會驅使一個慈愛的父親抛棄曾經的妻子兒女,一個美麗的妻子扔下自己的丈夫和幼小的女兒。功利會把人性中最幽暗的地方血淋淋地刨出來。”
劉徹像是想起什麼舊事,滿是蕭索地太息,這時候他身上那種輕快感蕩然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伶仃和孤獨。
張湯見慣了案宗,不止一次在斷獄過程中,在傳布文書、拷掠審訊、書寫治獄文書的環節中巧妙利用律法中的漏洞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看過形形色色的人,見過林林總總的事,因此對功利和道德有着其他看法。眼下他真是醉得過了頭,竟然把心中所想全盤囑托給這個他甚至不知姓名的少年人。
“你光看見功利在殺人,卻不知道道德也在殺人。有人借着道德的借口逼死人,有人殺了人為了抹清自己,于是給别人烙上污名。有人虛榮,為了提高自己名譽,掩蓋自身過失,于是拼命指責别人;有人放縱堕落,怕人指責自己,幹脆拖着不相幹的人下水。道德常與虛僞為伍,有時候人們隻是屈從它,并不是真的認同它。”
劉徹似乎對竹簡失去了興趣,徹底丢開書坐進水裡。“‘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道德說到底和美和愛有什麼區别呢?說到底它們都隻能拿來自用,不能拿去他用。可是它到底還是一種尺度一種規矩,雖然很多時候不合用,但是腳下鞋子不合腳和不穿鞋子總還是有區别的。”
他又挑起眼簾窺視樓下的幾個人,他的兄弟已經拿出了骰子和棋盤。每一次賭具的起落都會引發女人的歡歌,從高亢到低沉,從清越到沙啞。那些女人中混着高鼻深目的胡姬,她們膚色發色均與中原女子不同,是匈奴降将帶來的女人。
在最不堪入目的時候,劉徹看到自己不止一個兄弟裸着臂膀攬着女人玩笑。他們背後、懷裡、腿邊都躺着近乎□□險些不着寸縷的美人兒。她們有的披着發出幽藍光澤的黑發,有的散着明顯不屬于中原的黃發。耳邊明月珰、髻上藍田玉,光發瑩潤,澤披朝霞,麗如圖畫。
那些掉落在地的義髻,淋着酒水的軀殼,濕漉漉坐在諸王大腿上打哈欠的情态,看上去不過浮生又一個玩笑和鬧劇。
膠西王劉端是在座唯一一個身邊人和自己衣裳都還齊全的,之前張湯沒細瞧,如果他仔細看了說不定會失态,因為坐在膠西王腿上、睡倒在他腳下的漂亮“女郎”有胡茬和喉結。膠西王天生陽痿,一旦與婦人親近就大病三月,因此他身邊常常聚集一批看上去是女人的男人。
可能是因為有這樣不能根治的頑疾,他陰狠暴戾得可怕,膠西國的國相和二千石高官沒一個能做滿兩年,不依附于他的官員不是被他尋機誣陷調走,就是被他下藥毒殺。
江都王劉非不大能看得上劉端,但他也看不起自己的其他兄弟,在座中自飲自斟。他因為破吳有功,同時擁有諸侯王玺和将軍印。這個天生勁勇敏捷的人能輕松越過七尺屏風,豪結天下勇士,和魏其候窦嬰、淮南王劉安同為公卿之俠。
劉非身邊依舊坐着那個美得出奇的女郎,另一個似乎叫做淳于嬰兒的女子也湊到江都王身旁。劉徹認出來她就是之前解圍的趙王妾,不和人調笑時這個趙國女子的面孔就稍微帶了些鋒利線條和矜貴氣息。
她膚白如雪,發絲黑中泛紅,輪廓不似平常女人那樣全然柔美,美豔得像一把金箔搭成的刀。美則美矣,但禁不起哪怕多一點兒力氣的掂量和拿捏。江都王似乎對淳于嬰兒不感興趣,依舊湊到之前那個侍妾身邊和她調笑,說她不像館娃宮出來的美人兒倒是更像趙地女子。
真正的趙國女人淳于嬰兒則冷清清地喝酒,當她不笑時,就有了一種森寒的美。
劉徹注意到江都王和美人說笑時,趙王總是忍不住盯着那個女人翕動的嘴唇看。他想用淳于嬰兒換這個女人,但是江都王明顯不情願,而常山王對這兩個女人早就失去興趣,眼下更喜歡腿上的胡姬。
他們當中儀态最好的魯王已經坐不穩,他在封地時常受到國相田叔的約束,因此此時極力保持清醒,想要攜着弓箭去打獵。當魯王踉踉跄跄使勁推門時,劉徹輕輕合上竹片搭成的窗戶,對窺視自己兄弟徹底失去興趣。
他聽着裡面亂糟糟的聲音,知道他們當中一些人可能已經徹底醉倒,一些人則想出去再尋些新的樂趣。他也清楚,自始至終,栗姬之子、臨江王之弟河間王劉德的聲音都沒有出現過。
如今睡在男人或女人堆裡的人,魯恭王劉餘奪人财物修建宮室;江都王劉非輕慢倨傲;趙王劉彭祖道貌岸然;中山王劉勝□□好色;長沙王劉發落寞無才;廣川王劉越無聲名無能;膠東王劉寄愚昧胡塗;常山王劉舜傲慢不遜;膠西王劉端甚至隻能和男人同床,剩下的清河王多病多愁,命不久矣。
唯一的例外是河間王劉德,漢室為數不多的英才。他出身富貴卻以詩書自娛,在朝野内外有着很高的聲譽。如果他的生母不是栗姬,那麼取代臨江王劉榮的,就不會是排行靠近末尾的劉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