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臨江王,劉徹就重新在腹部感受到那種久違的痙攣感和疼苦。命運和匪夷所思、陰差陽錯總是勾連不清。燕王臧荼慘死高祖劉邦之手,他的孫女臧兒流落民間後卻有了自己這個做皇帝的外孫。魏媪私通生下薄姬,她的女兒先是被魏王豹寵幸,随後又在楚漢戰争中被失去一切沒為奴婢。
假如燕王臧荼沒有背棄項羽,假如他如長沙王吳芮般堅守臣子本分沒有妄圖反叛;假如魏王豹沒有在荥陽背叛劉邦,假如管夫人、趙子兒真的信守承諾沒有抛棄昔日的好友薄姬,拿當年的誓言取樂,那就不會有薄姬,也不會有王皇後。
命運在盡情捉弄過這兩個人後又向窦漪房展示了自己的威力,這個清河女子沒能去成夢寐以求的趙國,卻輾轉來到苦寒的代國。她在那裡生兒育女,逐漸忘卻垂釣墜河而死的父親,其餘四個沒得到代王寵愛的女伴,負責遣送卻忘記她囑托的宦官,又有了自己的生活。
上蒼曾無情地将這三個小女子抛棄,後又重新眷顧起這三個處在人生低谷的人。假如她們當中有一個人生出了偏差,劉徹就不會是大漢天子。
一起到自己的尊榮和權柄都建立在這種不确定上,建立在不可捉摸的命運上,劉徹又重新想到黑洞洞的死亡。從慘死的臨江王到早死的小王夫人,再到死時引起異常天象的父親。他笃信有一種力量籠罩着自己,支撐着他走到現在,但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得到多久的眷顧。
春風春月春江潮水平緩地向他走來,蓬勃的生命在經曆一個季節的冷淡後,拼命從料峭春風中抖出一個嫩芽。劉徹怔怔看着嫩芽,很珍惜地用手指輕輕刮了下,不敢多用一分力氣,生恐一口熱氣就使它枝葉凋零。
“走吧。”他親自拉着張湯出了鐵門,吩咐李當戶找人送張湯到周陽侯那裡去。“這裡和宴飲之地似近實遠,你們路上要多加小心。春天有些地方冰還沒化,這位客人喝醉了,你們要小心攙扶。”
猶豫了一下,韓說還是在張湯走後問劉徹,“你為什麼對他這麼好?”
劉徹走在前面沒回頭,一面脫鞋一面道:“難道我是很刻薄的人嗎?一個不小心闖進來的人,放了就放了吧。”言罷他又笑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慚無靈辄,以救趙宣。’④我如今雖說是剛繼位,但招徕天下賢士之心一點不比趙宣子弱。”
韓說和他哥哥韓嫣一樣精擅騎射,會說稱劉徹心意的漂亮話,但他對劉徹心内丘壑卻一向懵懂,“他是能當鉏麑還是能當靈辄?你怎麼還能用上他?”
劉徹知道這些事說給他完全無用,但還是耐心解釋:“戰國四公子養士三千,難道都是像你一樣的武士嗎?士有豪傑、才士、辯士、術士,侯嬴是大梁夷門的一個小吏,朱亥是菜市場裡的一個屠夫,信陵君不惜千金之軀與他們結交,我隻恨沒有餘力和時間去招徕天下豪傑,怎麼為了一點不足挂齒的小事取他性命?”
“你不怕他告密?”
“告密?他憑什麼告密?這裡是武安侯和劉陵的私宅,他是依附武安侯弟弟才能往上攀爬的人,一個真真正正的聰明人,就算真猜到什麼也會守口如瓶。”
“他出現在我耳邊很多次。”劉徹把自己的髒衣服都脫下來換成新的,衣服卷在腳下,韓說替他撿起來。“周陽侯田勝、内史甯成,甚至還有中大夫趙禹都很稱頌他。”
劉徹呼出一口氣,看着窗口等待馬車的到來,黑洞洞的樹林外黑馬拉着馬車發出疾行之聲。“真是個耐人尋思的人,稱贊他的人我都見過,志趣殊異,相差萬裡,但都交口稱贊他。還有你看到他眼睛了嗎?那真是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野心勃勃、自命不凡但又隐忍不發。他無論是在周陽侯身邊還是在我身邊都裝作很謙遜的樣子,似乎和誰都可以做至交好友,但我知道——”
韓說追問道:“知道什麼?”
劉徹從鼻尖湊出一聲輕笑,“但我就是知道,他隻是将他身邊一切人都當成能往上攀登的藤曼,将長安當作頹圮的城牆。”
“好了,不說這個了。”劉徹看着黑色的馬車終于躍入他的視野,輕輕笑了一下,“我們得趕緊走,晚了宮門就得關了。阿嬌疑心病重,我萬一回去遲了,她心裡難免多想。”
他像是不經意間吩咐韓說:“你回去見到你哥哥記得和他說一聲,讓他來找我。”韓說聽到這裡禁不住打了個冷顫,他和哥哥自幼侍奉劉徹,深知他皮上僅是笑罵,皮下卻真動刀槍,容不得别人對他有半分輕忽。這個人面慈不假,骨頭縫裡卻全是針頭,稍不留神就把假面孔戳個對穿。
烏泱泱的竹林裡韓嫣跑了出來,韓嫣曾祖父韓王信曾投靠匈奴,祖父弓高候和叔父襄城侯先後當過匈奴的相國,在七國之亂中成為僅次于周亞夫和窦嬰的功臣。劉徹一向愛重他們兄弟在騎射上面的才華,此刻見了他面上也微微帶了笑意,“王孫,”劉徹嗔怪道:“你随武安侯走一趟,怎麼把我的門留下了?也沒個人把守。”
韓嫣隻一句話就令劉徹轉怒為喜,他先湊在劉徹耳邊說起“金俗”二字,後又從容在他耳朵邊上說起“韓安國”三個字,随後又說了些什麼。公孫賀李當戶等人見劉徹神色随韓嫣言語換了又換,都深感韓嫣本事了得。他們一向妒忌韓嫣得天子親近,如今見他一時能讓天子歡樂,一時能讓天子煩惱,不由更添了一把妒火。
“長陵,長陵……武安侯家也起自長陵……先不管後一個,趕緊把我那流落民間的姐姐接過來。”劉徹當即下了命令,“這就駕車去長陵。”夜長夢多,劉徹怕走漏風聲,有多事的小人傷金俗性命。
劉徹正要踩着平陽侯家小騎奴的脊背上車,卻沒想到那小孩子支不住撲倒在地。劉徹聽到韓安國投靠武安侯本就不快,沒成想又狼狽摔倒,當即就想拿馬車邊上挂着的弓箭教訓這個一萬錢就能買一個的小奴隸。
夜風頗冷,竹葉聲連着竹葉聲聽上去頗為肅殺。那根本不當做是人看的小孩子臉色慘白,在呼嘯而過的風聲中似乎說了些什麼。他聲音雖說不怎麼顫,可惜夾雜了太多平陽邑的鄉音,聽上去頗為嘈雜。劉徹聽他說得認真,忍不住聽了一會兒,半晌才認出來他是說弓不好。
“你的弓不好。”那個半大孩子又重複了一遍。劉徹這才仔細看他,發現他其實也不算太小,隻是常年缺衣少食,所以體格要比平常孩子矮小些。“射不中我的。”
劉徹上下掃了那孩子兩眼,“把衣服脫了。”他忽然命令道。
衣服脫了後的情景和劉徹想的差不多,一身的鞭子痕,木棒打過的青紫,成年人踢踹過的紅腫,常年勞作留下的粗糙皮肉,再加上幹癟的體态——可以說哪怕暴露一秒,都是對這位至尊的冒犯。劉徹卻看得津津有味,笑着問那小奴隸,“哪個是你父母打的?”
小奴隸指了指胳膊上一處擰傷,那看上去是女人的傑作。
“哪個是你兄姐打的?”
小奴隸又指了指腿上被踹過還沒消下去的腫脹,不說話。
劉徹沒忍住大笑起來,“看來父母兄姐比主子監奴好得有限,不過等你有了弟妹,你也可以向你弟妹出氣了。”
“我不向我弟妹出氣。”那個奴仆輕輕道。劉徹也不太想聽他說自家的事,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他一向不感興趣,“你先說說我的弓為什麼不好,你說不清楚我就對你動真格的,你說得好我有賞。”
那把弓是韓嫣祖父弓高侯打造獻上來的寶物,有二十石,等閑人拉不開。韓嫣還沒聽就發出一聲嗤笑,韓說比他哥哥沉穩些,但也覺得這小奴隸免不了一頓毒打。
那個半大少年卻很平靜地說:“你的弓是強弓,卻不是好弓。再好的柘木不按照紋路雕刻,準度也就有缺。何況你這弓平時應該隻是狩獵才用,坐在搖搖晃晃的獵車上,車軸拉着車輪一轉,你的弓箭就從弦上落下。這種情況下射不射中射物其實沒意思,因為獵物是被趕來的,獵車是搖晃的,用來狩獵的弓箭也是不精準的。你以為你是射準了,其實你是蒙對了。”
劉徹當即命人掌燈,對着行燈看柘木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我給你三十金。”還沒等奴隸叩拜劉徹又補了一句話,“你先等着,别急着謝我。”
劉徹在行燈燈光下又露出一個笑容,名為青的奴仆發現這個不知根底的人似乎特别愛笑,隻是每次笑起來都不快活,“你把我摔下來這件事,我也絕不會放過。我會讓平陽在你這一身傷好後再打你十鞭,你可服氣?”
不管是三十金還是十鞭奴隸聽了都不露聲色,“我本來就是奴婢,一身一體俱是平陽侯家的,怎麼可能會對主人的決議有異議?”
公孫賀不知為何拿下劉徹手裡的箭矢,勸他說:“小孩子家不禁打,您不如不賞他也不罰他,饒了他這一次算了。”
劉徹若有所思地掃公孫賀一眼。公孫賀是平曲侯之子,先祖和韓嫣家一樣是匈奴降将,不過他空有勇力,遠沒有韓嫣桑弘羊他們聰明,因此劉徹對他談不上有多喜歡,“‘賞莫如厚而信,使民利之;罰莫如重而必,使民畏之;法莫如一而固,使民知之。’我這三十金小騎奴推脫不掉,這十鞭子他也注定少不了。”
韓嫣刁鑽慣了,一聽沒忍住笑起來。劉徹聽見他笑聲又補了一句,“我這話對誰都适用,韓嫣,等到了長陵見了人,我給你的封賞和懲戒,你也一樣少不了。”
韓說沒想到他到現在都沒忘了之前那一茬兒,公孫賀則在劉徹上車後對韓嫣發出一聲嗤笑.湊到韓嫣耳朵邊上對他道:“你得意什麼,難不成是少挨了李當戶的打?”
韓嫣曾對劉徹失禮,險些被李當戶擊傷。韓嫣微露愠怒,還沒等他說些什麼,公孫賀就又去駕車了,韓嫣看到是李當戶遞給他馬鞭。他們三個人的父祖都曾是平定七國之亂的功臣,其中李當戶之父李廣和公孫賀之父公孫昆邪交情尤好,李廣任上谷太守時,任典屬國的公孫昆邪就因為愛惜李廣的才情泣請景帝調任李廣為上郡太守。
公孫昆邪還曾在李廣祖籍隴西一地當過太守,對隴西李氏頗為照拂。天子剛登基時,以公孫賀為首的近臣就舉薦李廣程不識二人為未央衛尉、長樂衛尉。韓嫣既然貴幸,無論名聲還是财富榮顯當世,自然也免不了受他們排擠嫉妒。
韓嫣見韓說一副悻悻然的樣子,“你何必哭喪着臉,難不成你哥哥我還能被他一句話擊倒?風水今天不轉明天轉,我遲早要他好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