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衣袖窸窣聲和環佩相撞而生的叮咚聲在夜色中時隐時現,當月色照在她臉上,張湯立時就認出她是江都王愛姬。趙禹見樹下有人吓了一跳,他拂開豐盛卻幹枯的枝條,細細打量那個女人一眼,立刻下了判語,“您不怕死嗎?深夜到兩個陌生男子身邊,江都王不殺了您也得叫您脫一層皮。”
月華下是一張尚且稚嫩的鵝蛋臉,雙頰滾滿淚珠,施粉抹朱的面孔因此堆出道道泥濘的淚闌幹。張湯從沒見過一個女人在哭得這樣傷心狼狽後,還能這麼美。她的美在淋漓淚水中透出些許微弱的鋒芒,額頭和鼻梁之間美妙的曲線又那麼脆弱,趙禹看了卻狠得下心腸,“趁你和看守你的人還沒分離太久,趕緊走吧。”
女孩搖了搖頭,頭上玉搔頭幾乎滑下發鬓。钗搖鬓散後,她人也更顯稚嫩,在朦胧夜風中有一種與菡萏荷花争豔的美麗。平林新月下,河畔青蕪中,鴛鴦香徑裡,她反倒比矯揉做作的劉翁主更純潔典雅。
張湯看她這樣美麗,比去年粗略瞥去時的更姣好靈秀,深感不安,“此處畢竟不是中庭,您夫主不在,您又如此年少倩麗,我們兩個人雖然不是德高望重之人,但也不能和您這樣一個女子在無人處私語,敗壞自己的名聲。”
趙禹冷冷補了一句,“若是江都王知道,您可能會因為年幼逃過一劫,但我們二人恐怕都要命喪此地。”
女子猛地擡起頭,被淚水洗刷過的臉龐更顯皎潔嬌嫩,比白日所見還要年輕些。她嗚嗚咽咽向張湯趙禹二人傾訴,“我是有夫主不假,但我夫主不是江都王,而是吳國一個校尉。”
吳國除國後江都王曾經統率此地百姓,趙禹以為她是江都王從亂臣賊子手中搶來的姬妾,倒不是十分關切。張湯心中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能不能從她身上敲出有關于江都王的風聲和動向。田蚡自持國舅身份,對皇帝年長的兄長十分忌憚,經常打探他們的消息,如果能抓住眼前這個女人的心,那就可以驅使她做自己和田蚡的耳目。
趙禹又露出那種若有所思的神情,“您對江都王很不滿?”
女子露出一種又怕又恨的神色,可即使被怨恨扭曲面容,她依舊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天真的情态。她翩跹的裙擺和衣袂像雲彩一樣飛舞,似乎随時可以帶她飛到天阙之上。她動了動嘴唇,“趙大人①,張大人,我是早就聽說過你們的名聲,才不顧禮義廉恥尋找你們。”
她的眼睛像是下定決心一樣散發出一種決絕的光芒,張湯這才意識到他錯看了這個小女子,她雖窈窕美貌,但絕非外表表露的那樣柔弱可欺,“您二人一個是陛下寵臣,一個是太尉弟弟身邊愛重的友人,都通曉律法,深明大義,因此我才來找你們解救江都國的父老鄉親,免得他們像吳國士人一樣禍殃池魚,遭遇無妄之災。”
她一字一頓道:“江都王有不臣之心!”
淡墨色的煙雲外傳來“節以鞀鼓”的敲擊聲,铿锵有力的鼓聲一聲疊着一聲,一刻連着一刻,綿延不絕,幾如驚雷,簡直能把旁觀者的心敲碎。趙禹聽着鼓聲輕輕一哂,“不臣之心指什麼?是僭越禮節,盜用天子才能用的旌旗?這件事梁孝王也做過,窦太後和景帝都沒有懲處他,現在的天子也不大可能用這樣的理由懲處江都王。”
女子目光有意無意飄出影壁朱門,似是提防某個身影突然從木棉絹花和柳梢月下蹦出來。趙禹見她眼中的火光還沒有燃盡,也不禁真的生出些興趣,有心聽她再講。
“韓信曾經和張良一起修訂兵法,從一百八十二家中摘取精要之處,編彙為三十五家。諸呂謀逆,盜取此書,而今江都王又從中貴人手中盜取部分散逸的書籍,不是有不臣之心,那又是什麼?”
畏獸戲與鳳凰戲已經取代了鞀鼓,拊掌高歌和悠揚的豎笛聲從中庭傳了過來。女人縱情的歌聲和笑聲在如水的月光中聽起來尤其缥缈,趙禹聽着其他女人的笑聲對面前少女道:“你恨江都王,這是為什麼?”
沉默了半響她才回答道:“他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淖姬。”
淖有爛泥之意,爛泥被男人的靴子踩住後,會黏在男人靴子上,掙不脫,掃不開,拿不下,洗幹淨了還傷皮子。趙禹立刻就聽明白那裡面的含義,他稍一沉吟:“除此之外呢?”
淖姬道:“還有我很害怕。”
“怕什麼?”
飛鳥遠去的影子落在黑黝黝的牆頭上,不一會兒又在夜色中飛遠,就在它們起落的瞬間,淖姬淚如雨下:“我有一個丈夫,或者說我本應該有一個丈夫。他應該和我一起度過一生,可是不知道是我不好還是他負心另愛他人,他竟棄我而去。”
櫻花再美花瓣有缺,桃花再豔奈何輕薄,梨花清麗可惜無香,鐵一樣的虬枝會吐妍流葩,但禁不起沒有尖刺,被人亵玩的苦痛。更值得憐憫的是,無論她們再怎樣吐露芬芳,一夜風一夜雨,就将她們送下樹梢,送入泥潭。
一個像淖姬這樣美的女人所忍受的隻會比這多不會比這少,她天生就是一件價值傾城的禮物,生來最大的意義就是被轉送給他人。如果她隻是件東西那也好,可她偏偏是個人,這許多苦楚便免不了撇不開。
“如諸公所見,上蒼不憐憫我,使我飄零流落,對此我一度想要一死了之。可是——他救了我,我和他被人成全。”
“所以我不想死了,能當人,誰還想當鬼呢?我能渾渾噩噩活着,能站在這裡見到兩位大人,不是因為我真的是男人靴子下的爛泥,誰來就黏在誰腳下,而是因為他曾經邂逅過我,關照過我。一想到他曾經站在我身後,曾長久注視我,那麼無論是夢鄉,還是醒來後沉浸在搗衣聲中的長安,都可以安慰我。”
中庭的歌聲重又纏綿起來,唱的正是上邪。當屬于上邪的樂聲浮起時,所有的喧嚣都像雲水一般散去,隻留下如木槿花般回旋的歌聲。蜀琴趙瑟和女人如泣如訴的歌聲交纏着,回蕩着,像一匹織好的菱紋绮,上面的“安樂如意長壽無極”和蠶絲不可分割本為一體。
趙禹說不準這首歌悲傷不悲傷,隻覺得它有一種難言的慷慨,聽起來像一個少女坐在磐石上,用蒲葦為心上人編席子。磐石堅定是她心,蒲葦堅韌是她意,腳下青草蔓蔓絆住她意中人,她隻顧在長風在等待對方。
這歌聲出奇地擾亂了趙禹的心,趙禹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忠厚長者,但他依舊覺得自己面對這個小女孩有必要說些什麼,“你有沒有想過認命?江都王在長安有他的官邸,你不喜歡江都王可以選擇留在長安。”他頓了頓又有些為難地說:“你雖然喊我一聲大人,但我并不是什麼大人物,你的事情我恐怕解決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