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王是大人物,所以你們就把我丢給他嗎?”
“他不是,孩子,我從不認為他是。天子的通天冠、三公的官印、常号将軍的寶劍,還有諸侯王的白壁,隻能說明他們有權柄有威力,但不能說明他們是大人物。如果他們都是大人物,那麼身敗名裂的項羽,二世而亡的胡亥就都是大人物了。所有人都注定埋入塵灰,但大人物能在入土前為後世留下一筆值得稱道的财富、高尚的心和高潔的行。”
淖姬咬了咬嘴唇,“我該去哪裡找他們呢?”
雲絲雨片即将飛過烏壓壓的蒼天,趙禹忽然很想回到熱鬧而又寂寞的中庭,語調也跟着心的顫動而變得宛轉哀傷,“别找了,那樣的人注定不會多看你一眼。仁慈莊嚴的大人物,不會去幹涉别人的家事。肆意幹涉他人家事的人,很多隻為私利,他們當中一些人的品德,說不準還弱于平常人。”
淚水雨水連成一張細密的網,緊緊攀住淖姬年輕的臉。她還那麼年輕,沒品嘗過人生極緻的快樂,就先被憂傷網住。“那我還能求誰呢,大人。我被人家輕賤侮辱,可是一直舍不得去死,不是因為我留戀這個殘酷迫害過我的人世,而是我想再見見他,一個真心愛護過我的人。說到底死有什麼可怕的呢?茫昧的幽冥總比詭谲的人世要好琢磨,我舍不得閉眼,隻是想在活着時多看他兩眼。”
淖姬是吳越之地的女人,可她如今百花洲去不得,苎蘿山留不下,眼睜睜看韶華空逝,美夢了斷。破滅的希望,見不到的故人,足可以把她逼瘋逼死,如果不是還殘存着那麼一點微弱的可能,或許她明天就會沉屍渭水,了此餘生。
“你還是留在長安吧。”趙禹說。長安在秦是鹹陽,是金湯,是子孫千百年的基業,但在西楚霸王那裡,隻是一把火就可以葬送的城池。當項羽抛下的火苗壯大到足以吞噬阿房宮和始皇陵後,這座關中名城也就徹底淪為廢墟。秦國用數百年積攢起的繁華城淪為凄涼地,曾經車載鬥量的六國史書、詩書及百家言統統淪為灰燼。
項羽的火是一把燒毀名城的火,是宰割三秦,令關中父老悲泣終年的火。這把火最終燒毀了項羽的世界,而長安則在劉邦手下恢複了搖搖欲墜的和平、似有還無的繁華。
“在你心裡這座城可能沒什麼趣味,但我覺得這樣一座從廢墟中重又矗立起來的城池很适合你。你在這裡不必太擔憂江都王,畢竟他來長安是有數的事情。”
趙禹最後道:“放棄吧,江都王不是良人,你不愛他怪不得你,但是你反抗他,隻怕命都保不住。”
當趙禹連背影也消散在粘稠黑夜中時,淖姬在風雨裡徹底喪失了溫度。她的臉是白的,她的唇是冷的,前不久還能哭能說的溫香軟玉,而今被趙禹的話攪亂擠散,真正化為灰燼。
張湯也看到了趙禹的背影,那是一道清癯正直的背影,一個真正有德之人的背影,那背影注定要和他們越行越遠。張湯在趙禹背影徹底消失後對淖姬說:“您的世界需要一把大火,沒有這把火,您就真的淪為餘燼,餘生暗淡了。”
來自中庭的笑聲和驚呼聲更喧鬧了,是劉陵拿出豆腐請平原君、館陶公主和另一位翁主劉無采品嘗。周朝就有的上百種醬,包括平原君選擇的螞蟻醬被塗抹在白生生的豆腐上。高貴又浪蕩的女人們笑着分餐,她們扭、蘸、挑、擠,用塗朱的幹癟唇瓣品嘗人間新出的美味。
而另一個卑微低賤,被踐踏傷害的女人正孤獨地選擇命運。雨絲流下鋪滿青苔的岩石,還沒紅的櫻桃展開果皮經受濛濛細雨的照拂。一道窈窕的身影站在和緩的風雨下,等待着不久後的狂風暴雨。她鼻與眼之間脆弱精細的曲線上滾滿水珠,嬌嫩的白杜鵑也跟着她,在清涼的雨夜中落盡芳淚。
天與地的一切都在視線中模糊遠去,就連近在咫尺的笑聲也淡了,隻有兩道身影在茫茫塵世間還算清晰。“張大人,您想我怎麼做?”
“既然您願意在灰燼中再燃起一把火,那您恐怕就要離開長安,回到江都王身邊。我需要您,”張湯自己似乎感覺到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從眼眶奪路而出,他不算脆弱的心,幾乎被自己即将脫口而出的話擊沉,可他還是堅持說出來,說明白,力圖讓每一字都清晰。“做我的耳目和眼線。”
吳國,梁國,長安,江都,兜兜轉轉一圈,她還是要去自己最不想去的地方。長安是她求來的結果,她一度以為自己會死在這異地他鄉。無知無覺的世人不了解她,隻以為她愛慕長安,卻不知道她隻是愛慕那個離開長安就不知音信的人。碧樹銀台千種色,雙阙連甍萬般垂②,她不怕死在他鄉長安,她怕死在見到那個人的前夜。
就在這時,女人比莺燕更甜更嬌的笑聲和驚呼聲從中庭傳過來,原因是一個叫李少君的人展示了他的神迹。他有着可以與彭祖比拟的壽命,曾親眼目睹高祖那四匹毛色不一的駿馬馳過禦道,長樂宮射台建成後韓信落地的人頭。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個從齊國來的方士吸引,白發蒼蒼的平原君揪他的白胡子,有口辯的劉陵與他講述始皇帝的陳年往事。始皇帝早已化為傳奇,而他的車駕、駿馬、途經湘山祠砍斷的竹林,下海射殺的大蛟魚,經年懸挂在馬車上的照骨鏡,依舊是經久不息的談料。
尊貴的館陶公主在談笑中微微搖了搖扇子,借着羽扇的掩護,在陰影下露出一個不動聲色的哂笑,輕蔑地掃視衆人。至于輕佻的劉無采,她在人群中和衡山王太子的門客交換了一個隻有他們才能懂的眼神,随即就溜出人群,于無人處纏綿幽會。
隻有淳于嬰兒有一下沒一下撥弄着琵琶,琵琶的弦割傷了她的手指,而她等的女人始終沒回來。森森桐柏垂下森嚴的影子,被黑夜和陰影籠罩着的淳于嬰兒,用她趙國女子所特有的輕佻吟唱一曲小調。
無形的力量将淖姬和嘈雜輕浮的笑聲分隔,就像清清泾水不會與濁濁渭水合流。孤獨的屈原會屈死在汨羅江,極度苦悶、完全絕望的人,吃淮北的枳也是甜的。
有一種力量,有一種可怖的力量闖進她的心。朝陽變成夕陽,曬幹青葵枝葉上圓潤的露珠,但青葵絕不會後悔她的執着。淖姬也是這樣。那個消失的人連條影子都沒有施舍給她,可她卻活成了對方的影子,影子怎麼能離開主人呢?影子依托于主人。
想到這裡淖姬從胸腔發出一聲慘笑,“我樂意,我很樂意,張大人。如您所見,我是沒有九族沒有朋友,又滿懷過去和心事的人。像我這樣的人其實沒什麼負累,急需要一把大火來暖暖身子。仔細想想,跟着江都王注定是被他連累而死,跟着您即使死了還有些奔頭,我才不放棄呢。我知道您遠沒有趙大人那樣真誠,但我認了。”
夷三族俱五刑,但是我認了。
水池中鴛鴦彩色的羽毛完全被打濕,散在漆黑池水中等待着明天的打撈。這個夏日不見江都王及世子,不見趙王,不見鄭衛之音,隻有淳于嬰兒若有還無的吟唱:“來兮掠水驚鴻,去兮尋巢乳燕,憶兮平常相見。去來踏盡歌舞,曼語不答勞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