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沐着風雨回中庭,還沒有邁進門檻他就聽到轟然大笑聲。他攥着浸着水的袍子沒心情也沒精力去奉承貴人,打算找個僻靜地方換衣服。人群中的貴人們樂不可支地圍在一個白發蒼蒼的方士前,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些什麼,壓根兒沒注意到有人離去又回來。
簾外五個身份微賤的侏儒賣力地用鞀鼓引逗用心裝扮過魚和龍,魚龍身上的幼童跟着鼓聲表演。鼗鼓用力敲着,熱烈的節奏可以與轟然落下的雷霆相比,可還是沒什麼人觀賞。“魚龍曼延”後,優人在繩上翻滾跳躍,他們腳下隻有一條纖細的繩子,繩下豎若幹把把尖刀。
這就是“陵高履索”,危險得随時會有性命和鮮血掉落,但是中庭的女人和男人還是沒心情多看他們一眼。被稱作是李延年的男孩子從魚龍身上下來不久後,就又穿上畏獸戲沉重的戲服。張湯聽見那個小男孩甕聲甕氣地說道:“我要再來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嘛!”
他小小的身子被其他失意的侏儒和倡優推倒,不由得放聲大哭。這個險些沒從魚龍身上摔下來摔成血泥的小孩此刻哭得悲切,他父母愛重長子,預備讓長子李廣利從軍,讓他和弟弟李季用稚嫩肩膀扛起一家重量。
母親大腹便便,哥哥又需要錢,弟弟太小表演不好,父親則又去拿錢賭偷酒喝,一副命不久矣還要連累家人的樣子。生活冷冰冰的,還沒給深陷在泥沼的人一點甜頭,就先把重量全都壓在這個沒有七歲大的孩子身上。
張湯聽着哭聲忍不住想起另一個哭泣的女人,是不是所有被命運抛棄的人都是這副哭臉?嚎啕的,傷心的,無望的。随即張湯看見更令人絕望的一幕,他看見監奴進來,那個受了欺辱的小孩子立刻止了哭聲。他用看見人進來那一刻就擦幹淚水,笑嘻嘻看着監奴,用稚嫩的臉堆出一個谄媚的笑容,希望不要錯過下一次的鳳凰戲。
監奴用暴雨一般的毒打教訓了他,用各種各樣粗陋下賤的詞彙形容這個幼小的孩子,用腳踢用手推搡他,用響亮的耳光和根本不存在的罪名污蔑這個稚童。監奴其實根本不認識這個小孩,他之所以這麼殘酷的羞辱、虐待甚至折磨這個孩子,僅僅隻是因為貴人身邊一個得寵的倡人拿他取樂。
在貴人面前無比弱小的監奴,在幼童面前就有了無可比拟的權柄和威力,他的笑是春風化雨,他的怒就是萬丈雷霆,除此之外對着這孩子他甚至還有着數不清的幫手。張湯看見其他侏儒、倡優甚至還有比李延年更小的孩子加入這一次的暴行。
之前和李延年做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朋友不是将頭轉在一邊,裝作一副無事發生的模樣,就是自己也加入了進來,好像可以通過毆打提高自己不比草芥高多少的地位,與高貴的監奴大人稱親道友。
那脆嫩的呼救聲一聲比一聲弱,一下比一下微小,張湯都不知道自己從哪裡湧來的勇氣,沖進人群抵擋暴風暴雨一般的拳頭。當密集的疼痛落到他的背脊、臂膀、脖頸乃至于臉面上時,張湯發現自己的頭腦從所未有的清明,心氣出奇得平靜和悲哀。這一刻他不再是周陽候陰影下一個可有可無的刀筆吏,太尉府趨奉無度的小人,出賣女人換取富貴的僞君子,而是一個深陷不幸的人。
“夠了!”說這話的日者像樓船破開海浪一樣從容走到張湯身邊。日者往往擅長觀察天象,以占候蔔筮為業。龜策裂紋、曆法修訂、人事更疊……林林總總都離不開他們,他們和倡優一樣都是貴人身邊不可缺少的小角色。。
監奴狠狠地向他吐了一口唾沫,眉毛都白了的日者從容擦拭幹淨臉上的濕痕,笑着對他說:“我可是個耄耋之年的老人,你對我是不是太不客氣了。”
監奴輕蔑地向他噴氣,“對你這種一輩子都混不出頭的糟老頭子我有什麼好客氣的?我要連你一塊兒打!我們灌氏家族的人,就是奴仆也比别人高貴!”
“你是灌夫他們家的人,我知道,他們一家從奴仆起家,卻比老虎還兇惡。”漆器像是開了刃的尖刀一樣砸到監奴頭上,四下裡一片靜悄悄的,沒有人敢大聲喘氣,所有人都怔怔看着手拿漆器碎片的日者。張湯感覺到一直轄制自己的力量放松了,他趕緊回頭去看自己身下的小孩,氣息微弱,血淌一地,但還活着。
李延年的母親,那個大肚便便的女人艱難地趕到孩子身邊,她沒受傷,那些和她坐在一起的女人之前攔住了她。她們自以為公正地拽住她的手臂和腿,讓她眼睜睜看着孩子挨打,将她本就不漂亮的胳膊和腿掐出一圈又一圈的紅痕。
“還好嗎?能站起來嗎?”母親呼喊自己的孩子。李延年話都說不清楚,他或許會死在母親懷抱中,裹着草席扔到城外。長安城外虎狼遍地,清不幹淨的竹田和荒草裡隐蔽着數不清的嘴,長着獠牙流着涎水,那裡極可能成為他的葬身之地。
李延年感受到母親沉重滾燙的淚水,安慰她,“别哭啊,我很好,我還能站起來表演鳳凰戲。我将來會有比現在更多的鄧通錢,好多錢,我要做鄧通一樣的人物!到時候你就有一百個奴仆伺候你了!”
日者長長呼出一口氣,向李母遞了一筆錢,沉甸甸的,看成色還不錯,沒混太多錫也沒刮幹淨棱角上的銅,“拿去吧,治不了病還能給孩子買張草席。窮苦人家就是這樣的,生是不如死的生,死是充刮滿怨恨的死。颍川的兒童都唱了多久的歌了,‘颍水清清,灌氏安甯;颍水渾濁,灌氏滅族’,可是你看灌夫他們家還是那麼富貴,每天有上百輛車的車轍印在他們家門口。”
張湯仰起頭對他說:“灌夫的父親張孟隻是颍陰侯灌嬰的家臣,灌嬰年少時也隻在睢陽販缯賣布。如果高祖不經過雍丘,他甚至可能作為流民死在章邯或者項梁手下。”
“年輕人不甘心?收了你的不甘心,安心坐回周陽候身邊,那裡才有你的前程。漢文帝時匈奴入侵到甘泉宮,烽火燃到長安城外,百姓害怕被劫掠都逃跑到荒郊野外,田裡的莊稼收成不好導緻第二年鬧饑荒。哎呦!那一年的粟米每石要五百錢!就算是承平治世也沒有一石一錢的價格!黔首過得苦呀!”
日者搔了搔自己的胡子,每一根白胡須都幹幹淨淨,沒有一隻虱子能在上面站得住腳。“‘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三十稅一,反倒肥了長安洛陽以及巴蜀之地的商賈,搞得‘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啧!”他搖了搖頭,看見健仆拿着刀槍走過來,“對我一個老頭子還要這樣興師動衆?”
一個半大少年追着健仆跑,“行行好,饒了他們吧!”他像磨面一樣磨着那些仆役,聲音哀戚得不像話,張湯聽人群道出他的名字,似乎是李廣利。
日者看見健仆,悄悄對張湯說:“張大人,趁着此刻還沒人認出你,你趕緊逃吧。一個日後要當三公的人,可别和奴仆扯上關系。”
看張湯猶豫,他輕笑一聲,“你就等着被人推搡吧!走吧,别惦記了,一堆下賤人,不值得你憂心。你再不走等會兒要出醜的,不要說你自己,周陽候都丢不起那個臉。”
說得其實還是晚了些,張湯被兜頭兜腦抓住,他也不掙紮,隻希望被趕走後沒人尋,要不然就要出大笑話。長安這一畝三分地容得鬼容不下人,他不能因為倡優和監奴起沖突。事情若是傳開,他會徹底被長安的貴人們輕視,再别想着出頭。
臨走時他掙紮出一點時間問日者,“你是誰?”
日者似笑非笑,“你可以稱我為李少君,是個方士。但我更覺得我像傅寬、靳歙和周緤,将來要取大富貴。”
中庭三人席地而坐,一人吹笛,一人鼓瑟,一人袖手而坐。尖刀和圓珠他們左邊輪番抛擲,表演“飛丸跳劍”的少年郎大汗淋漓,渾然忘我。日者穿過他們從容走到館陶公主等人身邊,和似笑非笑的劉陵交換了一個隻有他們能懂的眼神。
張湯被推出門庭,像喪家之犬那樣被驅逐出中庭。正失魂落魄之際,他看見日者得意洋洋坐在貴人最中心,享受着他們的禮遇。張湯這才知道方才的笑聲因何而起,憤懑和不甘徹底燒幹淨他的廉恥心,讓他想沖進那些叽叽喳喳的老男人和老女人中間痛罵他們有眼無珠。
這是張湯第一次體味到徹底的無助,原來一個有識之士的才幹和勇氣,比不過一個日者或者說是騙子的花言巧語。
張湯踉踉跄跄走在長街上,東西二市不眠不休地紡織着,裡面的女人日日夜夜為此辛勞,但是每年拿到的銀錢甚至不足以令她們溫飽。他看着東西市的燈火情不自禁流淚,眼前一晃,他猛地見到一個五六歲大的女童跪在自己身前。
“你是——”
“李麗娟。”确實是又美麗又娟秀的一張臉,看久了還有幾分面善。“您忘了,您剛剛幫了我一家。”
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向張湯切實磕了幾個頭,每一聲都震得張湯耳朵疼。“别——”張湯剛想去阻止她,擡頭卻看見前面一片亮堂堂的。
前方次第傳來的火光耀得人眼睛疼,披着犀甲的武士腳步整齊地往前趕。他們像屈原《九歌·國殇》裡寫的那樣操持着鋒利的吳戈,提着刀劍舉着槍戢,護衛在皇帝身旁。挂在武士臂膀上的秦弓沒有拉開,和箭弦一道蜷縮成一輪彎月,随時等待着出擊。被冷落的箭矢則互相擠在箭囊,細長的絲帶懸在箭頭上,一看就出自于皇帝的武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