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看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人從容邁上台階,每當他前進一步,人海中的沸騰聲就如海浪般短暫消散。當他徹底走進武安侯府,之前注視着他的人全部低下頭顱。莺莺燕燕發出的笑聲、鄭衛歡洽放蕩的樂聲、男女打情罵俏的細語悄聲此刻都化為泡沫,隻有流下天際的潺潺水聲,在雨簾的遮映下,還若有還無地淌着。
雨水織成的水晶簾子輕飄飄拂過他的臉,他看見近處屬于天子的華蓋在夜幕和雨水中沉重地聳拉着頭,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躲避着不見人。翠辇上的鈴铛聲也被雨聲蓋住,變得又短又悶,在很短的距離内就如煙消散,湮沒不聞。隻剩下車架上的六匹駿馬,飛揚着白色鬃毛,不可一世地粗喘着,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輩子就算了吧!”張湯看着既遙遠又親切的車架想。他掙紮三十年,可頭頂的一片天遲遲滾不來一道驚雷,稍稍照亮渺茫的前程。不甘又可笑的前半生都快結束了,能出賣的東西不剩下什麼,可始終糾纏他不放的隻有夏日熱氣。
說不上是心的熱氣還是身的熱氣苦纏着他,持續不斷,如浪潮般呼嘯而來,又如絲線般将他緊緊束縛,燙傷他的每一寸皮膚,融化他不算堅硬的心。淅淅瀝瀝的雨聲裡他不斷躊躇着,呆愣着,半天才意識到自己腦海其實一片空白,直到驚雷劈下來,他才如夢初醒。
雷聲這麼一響,雨水都驚懼得沉滞不流。燈花被水汽打濕了,半醒不醒地迷蒙着眼睛看世人,世人則半夢不夢地看皇帝,隻有飛蛾徒勞無功地盤旋飛舞,力竭後死在燈前。
由木蘭木雕琢而成的外大門塗朱飾彩,花紋富麗,迎着皇帝和貴臣從容拾階而上。銀白色的雷霆光照得門下方寸之地如白日般敞亮,沒戴冠冕的皇帝在此光照射下,簡直和傳說中的東皇太一沒有區别。
在衆目睽睽之下,皇帝若有所思地看了和黑點差不多的張湯一眼。這一眼實在難以描述,因為電光火石般短促的接觸注定說不上靈犀一點,隻能說是互有所感。他們頭頂的青天熠熠發光,腳下的地倒是黑黝黝一片。
風伯雨師墜落于黃昏,素娥則驅使月輪沉沒在杳冥海底,不知道天地是否真如山海經所言是一顆渾圓的雞卵,張湯反倒從這一眼中品味到宿命的滋味。他種了因,一定會收獲果,野心、投機是他見到這個少年人的唯一理由,他收獲了他一直以來營求的結果,正式進入天子的視野。
那個自稱李麗娟的女童站在他身邊脆生生說:“我知道他是誰,皇帝,這天下的主人。”她清澈的眼睛送走皇帝,看見他挺拔的身影逐漸消失,被健壯的侍衛取代,“我早晚有一天會走到他身邊,做他女人。”
張湯聞言不由得一笑,這麼小的孩子,也會渴望走上丹陛,走到天子身邊。生命開始如一條路,中間無數分叉,都司空是一條岔口,劉陵家是一個拐角,陰差陽錯間覓見的又未嘗不是一條康莊大路。
鬼迷心竅也好,利令智昏也罷,危機四伏又令人難以放下的,他終究擺脫不掉。但如果能在路上順利落下腳,他可以不問歸途。眼前這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為什麼不能也為自己選擇一條這樣的路呢?
男人女人,其實都隻是追求功利的俗人。
太尉府中人仿佛有虔誠心的病人對着越巫,全都傻傻看着皇帝,等着他金口吐出隻言,卻等來天子一聲輕笑。
丹階上氣勢洶洶的侍從,倡優腳下高高堆起的鄧通錢,太尉府奢靡煊赫的達官顯貴,飄搖一座城池的雨絲雲片,終于迎來了今天晚上最高貴最有權勢的客人——天子。天子确實是天之子,已經不能算是一個人而應看做是半個神,否則怎麼能說明他骨子裡的從容不迫?
他用手臂挽着他寵愛的皇後陳阿嬌,像鐮刀刈麥一樣刈斷貴人們的脊梁。在座貴戚中大長公主劉嫖是唯一一個面對皇帝還能直起腰的,當她和皇帝隔着人群對視一眼後,兩個人就都用嘴唇翻起一個半真不假的微笑。
建元新政這把大火燒斷了皇帝和大長公主來之不易的和平,劉嫖如今經常滞留在窦太皇太後的長樂宮,與在椒房殿居住的女兒陳皇後議論朝政。她的丈夫、小兒子都有列候的封國,卻沒有正經的官職,都處于遣返就國的窘境。
文帝為了逼迫列候就國,曾一度命令當時的丞相周勃辭官歸家。三十年前劉嫖曾在被遣就國的行列中,時過境遷,她又和衆多尚公主的列候站在一起反對朝廷。
皇帝為了安撫年邁失明的窦太皇太後,特别允許館陶公主留在長安,但是她的丈夫、兒子和兒媳隆慮公主一律被要求做天下表率回到各自封國,除此之外平陽公主、南宮公主這兩位皇帝的同母姐妹也遭到了同樣的厄運。皇帝絲毫不顧念骨肉親情,下定決心要清除長安城中冗雜的親貴,窦、王、田、陳四大外戚及諸位公主的夫婿全在此列。
貴戚晝夜聚集在窦太皇太後的長樂宮,不斷地诋毀新政,連皇帝的親舅舅武安侯田蚡也非常不安。他是一個投機者,除了女人黃金和權勢什麼也不愛,不願意為新政承擔太大的風險,但這一切并不影響他花天酒地,他依舊尋來駿馬、獵狗和風流的倡女好買笑追歡,邀請一切數得上名字的人來到自己府邸,欣賞用絹綢綁成的花樹。
劉徹在朝見長樂宮時不止一次看見大長公主和一衆貴戚竊竊私語,在眉目唇舌之間來回交鋒試探。當送走妻子時他抱着阿嬌腰肢輕笑,隻字不提之前發生的事:“等一會兒你要當心,少和你母親她們說話。”
阿嬌蹙起眉頭,不明所以,“為什麼?”
劉徹用手強行撫平她眉心褶皺,輕輕掃過她鼻梁,“因為怕你學壞。”劉徹對周邊那些人的竊竊私語熟視無睹,“平原君是我外祖母,雞皮鶴發一把年紀,還想嫁給有‘賣友’之稱的曲周侯;劉陵、劉無采風流妖冶,沒有做妻子的模樣;至于館陶公主,她老是怕我欺負你,一定會給你想壞主意,讓你我失和。”
阿嬌推開他,不讓他和自己膩歪,“你要是心裡沒鬼,你也不怕我母親。”她想了想有些猶豫,“你是不是看上窦太後的侍女了,這段日子總是流連不返,讓我放心不下。”
“我去長樂宮隻是為了侍奉太後。”劉徹抱着阿嬌,絲毫沒有和阿嬌提起新政的打算。阿嬌被他攬在懷裡,哪怕閉上眼睛也能感受到屬于劉徹的香草香氣。他佩戴的是杜衡、澤蘭,辛香雄烈,氣息如浪潮般連綿不絕,熏得她淚眼迷離,将她脆弱的意志裹挾入泥沙。
阿嬌聽劉徹說了些什麼,但仔細分辨又分辨不出來,眼裡心底隻剩下這個人的樣子。到最後她終于聽清了些許,劉徹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的失神,輕輕攏了攏她發絲,“阿嬌,如果你不背叛我,那我隻屬于你。”
“多長時間?”阿嬌輕笑道。
“一生。”
“呸!”阿嬌和他咬耳朵,“隻怕你一到平陽公主家,你就變了卦。”
館陶終于在間隙中找到自己女兒,四十個縣充作湯沐邑,足可以令一個私生女變成薄太後,貧婦化身窦太後,金枝玉葉更不能例外。君王恩寵和青春韶華随便一樣都是女人值得誇耀的寶物,何況阿嬌得了兩件。
她悅耳的笑聲後是金錢在嘩啦啦響,白皙又紅潤的肌膚由甘泉宮滑膩的泉水洗出,小巧嬌嫩的腳從來隻踏在地毯上,就連每一根發絲,都披着權勢和财富的光。那些在她身後侍奉的詹事、少府,等待的輿馬、侍從,更不能例外,每一次用來賞賜他們的錢都超過百萬。
這樣的美麗何其輝煌又何其脆弱,如果不能得到整個天下的供養,就會立刻化為腐朽,不複光鮮。但是男人就是愛着這種美麗,這種用黃金堆出來的美麗虛幻誘人,比白雲鄉更令男子神往。想想看,周幽王為笑而死,趙武靈王聽歌而亡,晉獻公三出其子,不都是美的階下囚嗎?
劉嫖帶着沉溺、迷醉又貪戀的目光掃視着女兒,眼前的女兒是她的心肝肉眼珠子,更是她一生權謀和眼光的見證。
在十四年前,也就是遙遠的上元四年,她一眼看中了還是膠東王的劉徹。景帝的一次疏忽,暴露了他的偏心,讓館陶找到了報複栗姬的絕佳機會。當然,這也讓投機的失敗者曲陽侯失去了自己的侯封,不過踩着失敗者屍骸的公主不會對他多投一個眼神,哪怕他差點娶了平原君也一樣。
自幼年起就生活在陰謀和詭計中的館陶公主絕不會把自己未來的安危懸在女婿一個人身上,她笑吟吟看着女兒,知道她的肚子如果不能大起來,自己所有的心血就都要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