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東風泛起崇光,霏霏香霧、空蒙月光轉過畫廊照在嫣紅的折枝花卉上。韓嫣隔着霧氣瞥過皇後面上紅妝,她薄薄的妝容下升騰起源自氣血的羞色。燃燒着的高燭滴下紅淚不閉眼地看着他們,時不時落下燈花,搖動他們本就不平靜的心。
不斷消退的春光,不斷殘敗的春華,不斷顫抖的光和影。皇後鬓邊還簪着海棠,眼睫毛抖得比海棠還柔美綽約。微風輕輕吹拂簾幔,韓嫣不知道想着什麼,猛地一閃身,拉着阿嬌躲進帷幄内。他們的影子被厚重的綢緞遮住,隻留下一縷縷散去的香煙和水霧,訴說着前不久發生的隐秘傳聞。
韓嫣聽見身邊人猛烈的心跳,他覺得這個小女子未免有些可笑,她有做背叛者的野心和需求,卻沒有做這件事的底氣和謀略,不過也正是因此他們可以結成同盟,各取所需。“皇後您來這裡做什麼呢?偷聽可不是一個窈窕淑女該做的事。”
阿嬌緊緊蹙着眉頭,她像是蒙受着巨大的痛苦,又像是保守着不能為人知的秘密。韓嫣見了發出一聲輕笑,阿嬌聽了厭惡地别開頭。“我來的原因,和你拉我進來的原因可不是同一個。”
“皇後您為什麼要自欺欺人呢?您、我、館陶公主其實是同一種人,聚集在皇帝身邊的原因說起來并不高尚,也不高明,您的丈夫對此心知肚明。在他可以承受的範圍内,他很願意扮演一個體貼入微的朋友,滿足我們的需求,但一超過他的底線,他就會把我們視作他的敵人仇雠。”
“皇後,您養過貓嗎?貓看上去總是很乖巧,漂亮,不太愛說話,這和狗可不一樣,狗總是對着主人以外的人狂吠。這就是貓和狗的不同了,貓總是比狗精明,拿了好處也不掏心掏肺,狗好騙好糊弄。惠帝這樣柔弱天真的皇帝就是狗,您丈夫這樣的皇帝就是貓。他總是和顔悅色,什麼時候也不動氣,可他的爪子鋒利,玩弄起人來最冷酷。”
“你竟然這樣說話!你是他的侍從,自幼陪伴他,從他那裡拿到的财貨可以與鄧通媲美,但你背着他說的話做的事,沒一件對得起他。”
“您也一樣。”韓嫣冷冷回擊她,“您不要通過貶低我來擡高您自己,我們都是為各自的利益而周旋博弈。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訴求,臣子皇後概不例外。一個好皇帝比如您丈夫,會故意吊着所有人,讓他們吃得半飽不饑,好圍着他轉。一個不太好的皇帝,比如惠帝,可能輕易就被擊敗,榨幹所剩無幾的價值,然後慘死在女人床上。”
阿嬌慘白着臉,她并不是一個利欲熏心之人,所要維護的也僅僅隻是自己作為妻子的地位,聽到這裡幾乎站不住。“說來說去,你不過是嫌他給你給的不夠。你替他找來他的姐姐,為他練兵,用花言巧語從他那裡敲金子拿銅錢,但你還是不滿足。我、我,我隻是防着平陽公主給他送女人!”
韓嫣用氣音和她說話,“可别這麼說!平陽公主就在門外站着呢,身邊還跟了一大堆歌兒舞女!”
阿嬌驚恐地看着門簾,似乎那兒随時要跳出漂亮女人,可是門簾處依舊靜悄悄的,四下裡并沒有什麼人進來。
夜色這樣深沉,似乎随時就要擰出水。悶熱的天空下紅豔豔的芍藥花都默默睡去,隻有燃燒着的高燭還不依不饒地用燈光審視着世人,似乎塵寰中的一切都逃不脫它的法眼。韓嫣端詳着面前的這張臉,遊宴時常見,大婚時他曾參拜,他看到深處發出一聲笑。
陳皇後着實美麗,美麗中又夾雜着高傲和不安。一個不聰明的女人,可不能這麼漂亮又有權勢。
“您沒說錯,我比您難滿足,因為我是個堂堂的男子,天然要在外耀武揚威,而您除非當了下一任皇帝的母親,否則這一輩子都要困守深宮。像我這樣的人有很多,景帝時有一個,是周文仁,他當了九卿中的郎中令,受封汝墳侯,直到景帝閉眼他才離開朝廷,帶着二千石俸祿回家養老。”
“至于鄧通,人家都說我和他一樣富有,但是他除了文帝上億的賞賜外還有蜀郡嚴道的銅山,在西南夷也可以鑄錢,他太中大夫的官職也不算低,但是您能說清楚我的上大夫是個什麼官職嗎?如您所見,我有的太少了,嫉妒我的人又特别多。”
“你少彈幾顆金丸,就能少幾個敵人。”阿嬌反唇相譏,她挑動的眉毛和抿起的嘴角有一種譏嘲的美,像是錯金銀的環首刀,因為鋒利格外耀眼。韓嫣沒想到她會這樣回應,他靜默片刻,“我這一時片刻也說服不了你,不如帶你去了解你的丈夫。”他不顧阿嬌意願攬着她往前走,“眼見為實,您會感激我的。”
寶衣神女依舊雲鬓袅袅,獨自站在被春風吹綠的巫山上。渺渺山岚泛起一點屬于楚王車辇的華光。随即在第二扇屏風上被搖動的竹葉隔斷。崇光萬裡,山色空蒙,夜深宿酒不眠的楚王在車辇内征召宋玉,和他一起看瑤姬乘風離去。
是窗柩外蔫巴巴的海棠花沒有醒還是畫中沉醉的人沒有醒?說不清了,還沒等阿嬌看清畫中女郎奇異的微笑,她就聽到丈夫清晰的話語。“如您所見我缺一個兒子,有了他,至少我的臣下不會再想起遠在封國的諸侯王,我的祖母和母親也會發自内心承認我是一個加過冠的男子,而不是個該受他們控制的小孩子。”
“願上天給您一個健康的兒子,您的父祖沒有做過得罪于天的事,您的胸懷也寬廣如大地,若上蒼有知,他必将降福于您。”趙禹膝蓋碰地的聲音傳出屏風,“皇後身上沒有喜訊,您身邊難其他女人也沒有嗎?”
劉徹壓低的聲音隐隐約約傳出來,“不是我不想找,實在是皇後太難說話。太皇太後、館陶公主全向着她,就連太後也勸我忍耐。惠帝、文帝和景帝在我這個年齡都當了父親,隻有我膝下空虛。”
趙禹陷入了憂慮,他也說不清人能活多久,畢竟惠帝二十三歲就撒手人寰了,眼前這個年輕人或許走得比惠帝更早,“那下一次祭祀顧城廟後,您是打算在館陶公主那裡落腳,還是在平陽公主家留宿?”
劉徹的聲音沉着冷靜,不容人有拒絕的可能,“是平陽公主家,她既然已經張開羅網等我跳進她布下的溫柔陣,那我就借她搪塞宮裡的女人,就是隆慮公主見不到我,可能會很傷心。”
說起自己的姊妹,劉徹聲音低沉下去,“她和隆慮侯處不來,又不能像南宮公主那樣改嫁,我聽說前不久她小産了,幾乎喪命。”
劉徹站了起來,他高大的影子落滿屏風,屏風上堆翠的山林和仙壇擋住了他和阿嬌,兩個人隔着薄薄一層絹帛相對站着。畫裡他不知道,畫外她是半個多餘人。阿嬌用指尖輕輕描繪神女窈窕的體态,布雨行雲的神女不理會人間悲歡,依舊打算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陽台之下化作朝雲行雨,離開她怅然若失的情人。
劉徹沒有看到屏風外一從容一哀戚的兩張面孔,還是那麼從容不迫地說話,“我已經不再想和皇後談關于生育的事情了,我明裡暗裡打探過很多人的口風,也派女醫義姁拜訪過隆慮公主,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和她的血緣太近了,不僅不會多子,還有可能生下有殘疾的孩子。”
“《國語》說同姓不婚,惡不殖也;《左傳》有言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我和皇後不是同姓,但我和她的父母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弟。趙大人你不知道……隆慮公主産下的死胎……是個畸形。”劉徹聲音一抖,“先帝娶薄姓女,生下一個女兒是啞巴。老天算是厚愛我,沒讓我和皇後生育,否則就是大漢的不幸。”
阿嬌對着屏風裡的劉徹輕輕說道:“我不這樣想。”她聲音抖得可怕,自己聽起來都費勁,“讓我生吧,賜我一個孩子,哪怕是個畸形!”
韓嫣怕她指甲挑破屏風,掃開她的手,“您是得生,漢代所有的太後都有一個皇帝兒子,您不能沒有。‘桓何以貴?母貴也。母貴則子何以貴?子以母貴,母以子貴。’您有很高貴的出身,做了他的妻子,但您得承認,對男人來說衰老的正室就是不如嬌媚的小妻。您比他大那麼多,一旦年老色衰您以何自處?”
“生育這種事情我又不可能自己一個人做到。”阿嬌隐隐約約猜到問題的答案,“除非窦太後肯幫我,要是外祖母壓不住他,我遲早要完。”
到這種危急時刻,阿嬌反倒頭腦清晰,“可是窦太後還有幾年好活呢?我得罪了他,遲早要被他報複。”
韓嫣沒忍住笑出聲,“您忘了您對他有恩嗎?而且他還喜歡您——”
“别和我說這種鬼話!就像你現在看到的,我和他同床異夢。”
韓嫣挑起眉頭,“您聽他說。”
屏風裡趙禹接上話茬,“您的想法窦太後知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