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太沖動了。”韓嫣的眼睫毛上下一抖,眼睑微不可查地抽動了一下,“您如果喜歡訓練軍隊,由我們這些人操手就可以了,不必在長楊宮和五祚宮羽獵。”
劉徹這一次站得并不直,姿态像是挨了一箭,“可是我覺得非常好,早晨去打獵,夜晚去文帝的顧城廟,這是很不錯的安排。”長楊五祚兩座宮殿并不安穩,他在裡面經常受傷。他領着扈從在車架上射箭,旋轉的車轅和轉動的車輪拉着他們從猛獸利爪下逃跑,在你死我活的追逐中尋找樂趣。現在他也很好,除了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鎖住外,他十分自在。
阿嬌一邊聽着他們說話,一邊站在燈台下看蒙塵的宮燈滴下紅淚,照亮她一對兒隐隐約約含着譏诮笑意和淚花的眼睛,她開口時語氣慢悠悠的,“韓大人,您沒必要勸陛下,或許陛下并不想狩獵,隻是想順勢去平陽公主家呢?”
劉徹冷冷回擊她,“皇後這段日子似乎是越來越瘋了,說起話來沒有章法,叫我一句也聽不懂。”
阿嬌大笑起來:“我可沒有瘋,我很清醒,倒是有的人裝瘋賣傻。說到底我有什麼可瘋狂可悲哀的呢?我早陷在鴻溝枯井裡,面對困境也不逃避掙紮,倒是有的人,一睜眼睛就想跑出宮,好像宮裡有人要吃他的心肝兒。”
劉徹竭力把眼睛從阿嬌挪到韓嫣身上,“韓大人,你跟我走嗎?”
韓嫣猶豫不決,一旁的李少翁倒是躍躍欲試,劉徹看到了就又問他,李少翁立即答應下來。他算劉徹半個弄臣,一時片刻也不能離開主子的。
窗外松濤如海,秋光如鏡,阿嬌從大開着的窗棂處看到外面的金根草,散落如煙,飄零随風。一根生滿紅葉的楓樹枝像血一樣綻放在她面前,她懷着一種誰也難以猜度的柔情取下楓葉别在鬓間,看向四面八方挂滿的青銅鏡。
文姜從齊國帶到魯國的玉鏡台,夏姬坐在申公巫臣車上照面的鏡匣,吳娃在趙武靈王懷抱中用來掠發理鬓的水鑒,如今齊齊照出她懷着愠怒的面容。邊緣凹凸的紅葉似她不平的心,盤曲彎折不肯俯就,貼不緊烏黑的鬓角。她人還未動,原本還鮮亮的橙紅色木葉就飛落地面,無論如何回不到樹梢。
阿嬌幾次三番想要撿起來,遲遲沒能成功,劉徹見了忽然生出些許憐愛之情,親自為她取了另一枚楓葉,想要為她别上。
阿嬌登時打落他靠近自己的手,劉徹神色變換數次,最終歸于忍耐。阿嬌見了覺得好笑,“你不要對我做出這副鬼樣子,我比你坦誠比你勇敢,我不是你,我不虛僞!雖說我生下來就站懸崖邊上,沒個退路,但我不會曲意奉承兩面三刀。”
劉徹想要靠近她,他每前進一步阿嬌就又退後一步,劉徹有些無可奈何,“我以為我們現在還是夫妻。”
阿嬌注視着這個主宰自己命運,不出意外會主宰這個天下的男人,“可我喜歡站在你碰不到的地方。”
“你會去平陽公主家嗎?”阿嬌問劉徹。
劉徹很平靜地回答她,“不會,我會去長門園,我答應了你的。”
阿嬌發出一聲嗤笑,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
阿嬌有個自己也沒注意到的習慣,那就是她總是喜歡揚起下巴,睨視劉徹。劉徹固執任性又強橫高傲,無法容忍别人對他哪怕一點的輕忽和不尊重,以往不以為意,現下怒火沖天。他想起長樂宮瞎了眼睛的窦太後和挾恩自重的館陶公主,逼迫自己放棄訓斥阿嬌的念頭,像往常一樣走出殿門。
“虛僞。”阿嬌看着劉徹的背影輕輕道,随後她彎下腰撿起自己之前不慎掉落在地的楓葉。火燒雲一般的色彩攥在手心裡輕飄飄的,芳華正好,可惜所托非人,不久就被阿嬌捏碎。木葉湊成的河流在窗外被宮女掃得斷流,一層層一片片化為無情物,碾成灰,消失不見。
四海之水從來都是自東向西地流,不舍晝夜地流,浩浩湯湯又嗚嗚咽咽地流。渭水流,滋水流,江河融彙了條條支流,也不依不饒地流。流呀流,流呀流,女人的綠鬓就在流水聲中變成白發,紅顔從鸾鏡中消失,隻餘下褪了色少了香氣的香草,還貼在沒水的朱牆邊向行人訴說春日的風光。
阿嬌想到草木枯萎,想到過了這個秋天就是陰沉的冬天,情不自禁用劉徹掉下來的楓葉敲打着窗柩。飒飒之聲被升高的秋風帶到曠野,帶到遙遠的天際,不知被誰聽了去。
陌生又熟悉的腳步走進她,屬于男子的力量緊緊束縛住她,阿嬌認出背後抱着她的人是誰,閉着眼睛說,“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劉徹對着她耳朵吹氣,“因為我聽到楓葉顫抖的聲音,害怕你孤寂,所以重回來找你。隻有香草才能配美人,也隻有美人才能簪香草,因為她們都是在流水聲失去韶華,于夜深時獨自望月的失意之徒。阿嬌,你連着幾個晚上為了賞月受冷風吹,又連着幾個晚上生嚼香草,你老實說,你是不是覺得失意傷心?”
劉徹長長一歎,将她整個抱進懷裡,他們兩個面對面相擁,“你若覺得我負心薄幸,我改就是。”
阿嬌靠在他懷裡,感受到他胸膛傳來的絲絲熱氣,“我不算受委屈,我隻是想起前些年我父親鬧的笑話事,覺得難堪。”
劉徹沉默地抱着她,當劉徹需要一個人的時候,他總是顯得體貼入微又謙虛有禮,能裝成對方最需要的樣子。阿嬌也被他打動,娓娓說起多年來積壓在自己心中的往事。
“我父親和母親,是好過的。”阿嬌平靜地開始訴說。
“他們在一起時母親還不是公主,而是代王翁主,從匈奴的鐵蹄下逃到還算富饒的堂邑。堂邑産鐵,但是人口少,代國常被匈奴蹂躏,也不富裕。母親說,她在那幾年過得不算寬裕,每一次人情禮往都能把她壓垮,但她覺得父親算是個體貼的丈夫,她甚至和我說,她覺得我父親愛過她。”
“父親總是把母親當成小孩子,什麼事都為她精心打算,母親忘記祭拜的媒神,父親幫她記着;母親因為困窘不能為父母獻上的賀禮,父親哪怕典當自己祖上從楚元王處得來寶物,也要為母親補上。母親要是生病,那天哪怕風雪大作,他都要為她找全最好的大夫,因為他害怕母親有了萬一。到了母親生育的那一天,母親因為恐懼徹夜不眠,父親也就跟着不睡,這一切他心甘情願,絕無怨言。”
“他們最好的時候,他們最不寬裕,困窘到極點,甚至騎過驢車,但是那時候父親有十分一定給母親十分。母親向我回憶,她喜歡的她丈夫都喜歡,上到代王夫婦,下到侯府婢女都認為,他們是天生一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