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邑侯陳午走進畫室,他寬大的衣袖浸滿了水,每走一步都會留下濕淋淋的長痕。堯舜禹三代明主和漢朝自高祖以來各位君王的畫像平坦地挂在朱牆上,靜靜地注視着他。他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中看到這些聖王明君的腳步穿透生死和時空向他紛沓而至,在更漏聲敲斷五更,雨水将芭蕉梧桐淋了個通透後,所有沉浮俯仰的幻覺都歸于清晰而清淺的雨聲。
畫室外交錯的桂樹投下深淺不一的影子,将雨夜中一整條燈火輝煌的宮巷截成幾段,混着濃重雨霧鑽進綠琉璃貼成的窗戶裡。窦太後和女兒拍着手在畫室等待看倡優表揚雜技,陳午則在偏殿等待傳喚。這些晦暗難明的光和影兜兜轉轉重新散在倡優淩亂的腳步中,也讓陳午發冠中的每一根發絲,都在雨夜浸透了秘密。他沉靜地審視畫像和自己,直到自己的影子被吞沒。
不真切的霧黏在人眼前,使得窗外門口并畫像一片幽邃,漆黑如泉下夜台。正寂寂無聲心也悄怆之際,畫室朱門忽驚出一陣拉倒銀山才能有的聲勢,推開的門軸飛出飄落春葉和濛濛細雨,捧華蓋接羽扇的宮娥黃門齊齊簇着一個形貌潦倒的人走進畫室。
陳午也奔出偏殿,若不是一道銀白色驚雷撕裂長空,照在窗前,他幾乎認不出眼前人。景帝劉啟一路走來不僅衣衫被澆了個通透,眉目也被雨水洗濯得蒼黑。他神色如癡,似陷進一段心事,令陳午想起黑夜渭水送走的空心木。木頭經過漂流挨過擠兌進了水沉進河底,雖外貌安好,内裡卻是泥濘,隻待輕輕一推,便寸斷化為齑粉。
劉啟這根朽木還不待人去推,便自行離散,從冷黑的深水中滲出點點碎片。“這些倡優還不如前些時日的,”他兩眉之間隆起深深的褶皺,“真是一陣不如一陣了。”劉啟的寵姬們在台下竊竊私語,女人嬌柔的笑聲鈎織成一張細密的網,将陳午的心勒緊。這些微笑的女人中沒有栗姬和薄皇後的身影,她們徹底被丈夫抛棄了。
館陶公主用一根手指輕輕點了點丈夫的胸膛,輕悄悄地和他說話:“你看我的弟弟,前些日子他還像能支撐的樣子,如果把他比喻成一根喬木,那也算枝葉挺拔。但是你看看現在的他,葉黃枝枯根無力,真是望不到頭的疲乏。”館陶透出帶着一點得意的微笑,“都怪我和王夫人,讓他為難了。”
劉啟完全不理會底下那些交頭接耳的人,冷冷地宣布:“下一個!”
下一個是哪一個?将來的未必比過去的好。當死去的景帝在追不回的過去中顯露掙紮和溫情,劉徹第一時間看到的不是父親雨夜中難掩痛苦的眉眼,而是母親王夫人黑鬒鬒的鬓發。他被自己不知情的往事勾住,困在那個遙遠的時空中。隔了十年二十年,他也随着那些故人被那一年春夜的雨水浸透,沉醉在狂亂的慶典中。
阿嬌輕快地撥彈曲調,聽起來像是趙國的曲風,“有時候我是真的不懂你,你執拗、任性、多情善感……在深夜中總有着叫人動容的痛苦和膽怯。”阿嬌放下瑟,沉靜地看着劉徹,這一刻她的神情和父親陳午空前相似,“你能相信我,和我分享你的心事嗎?”
劉徹阖上眼簾,抓着鏡台扶手半響不語。“你何必要懂我呢?熙熙攘攘的長街中又有幾個真的了解自己?”他向窗外看去,窗外的秋天是真來了。金風在平林楚天之中劈出兩道斑斓巨浪,黃的脫落,綠的紛揚,紅的粉的白的也被轟得萎靡,接連敗陣。
阿嬌點點頭,神色顯露出一種疲憊,“你和成俊要是見了估計會有很多話說,因為她當時回答我母親的話,也是這一句。”
宮室外的更漏不間斷地往下滴答,有時流得急,砰砰往下蹦,叫人聽了牙酸;有時間性情趨于和緩,細細地傾斜抖摟。劉徹聽不得這樣的聲音,因為每一次這種聲音響起來,他就覺得自己的雄心又老了一歲。但水呀沙呀做成的更漏不管他那些,跟一杆杆秤似的,稱清楚所有溜過去的歲月,所有被時間擺弄的人。
故事又開始了。
一隻手臂伸過來将裝皮影戲的簾子放開,紅鮮鮮黃橙橙一片在燈火下搖曳。燈是照妖鏡也是裝神弄鬼的利器,鬼魅似的撫摸那些輕飄飄的人形皮影,叫他們跟人似的能嗔能笑。若它們有朝一日得了造化,飽啖生人血肉,隻怕立時就能飛起來化成惡鬼。
成俊拈起薄薄一片皮影,上面的細長眼睛還帶着妝,斜飛的一道紅,在燈台下顯出幽幽妩媚。她把這一掀,“東西是好東西,但不值這個價兒。”成俊這個人萬事不挂心,但一雙眼睛倒是尖,能一眼看出好壞。等着皇帝傳喚的倡優隻好擠在她身邊,一口一句吉祥話讨好她,這個說她年輕貌美,那個給她塞鄧通錢,成俊一概沒收,隻留了個猩紅的櫻桃。
皮影登上台配上音人才知道它的妙處,扮做男人是嘔啞嘲哳,裝成女人則絮絮呓語,表演起故事無不貼合人物,堪稱妙絕,看得台下癡癡醉醉。景帝的妃子們打扮得脂香粉豔,看到動情處用她們兩條白嫩嫩臂膀擦淚抹汗。
阿嬌當時年少,被抱在母親懷裡,看那些嫔妃的手臂像一條條白蛇勾住彼此。她們被皇帝用權力金錢困在小小的永巷和别宮,養蠱似的養在一起,成日用眼刀淩遲别人的肌膚,用嫉妒的火焰自己燒成幹屍。台上那條黑龍已經飛上了天,台下的白蛇還在苦苦糾纏。
王夫人就這麼從那些女人中凸顯出來,她的眼波中沒怨氣,套着玉镯的手很從容地搭在一遍,慢悠悠和館陶她們說話:“這一次表演的似乎是個女商人,演的是真不錯。我算了算,來往的人中隻有她始終專注,念詞的人隻有她始終不含混,不脫落字句。你看,她又表演吞劍了,一個女人,”王夫人若有所思,“可是很少敢這麼大膽,這麼舍得拉下臉皮的。”
館陶理所當然忘了自己見過成俊這件事,她每次看成俊都和看新人一樣,“确實很不錯,她是叫什麼名字?我叫人傳喚她過來,讓我和她說說話。”陳午坐在館陶,對成俊一如往常的嗤之以鼻,“一個女商人,成日抛頭露面,沒個婦道人家的樣子,你和她說什麼?”
這個時候成俊從屏風後走出來,她梳着不适合自己年齡的雙髻,挎着環首刀從容邁出。她走起路來和那些袅袅婷婷的倡女不一樣,倡女像裁紙裁出來的美人兒,腰窄得隻剩皮沒有肉,滿頭黑發烏雲一樣堆在頭頂,簡直随時要下起雨。成俊則挺拔堅實,站在她們身邊活像一根門梁,時不時說些什麼,逗得她們眉開眼笑。
“真是個活寶兒,到這時候在貴人身邊兒還沒正行。”館陶和陳午絮絮說着,完全不知道成俊的出現對她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阿嬌在往後的日子裡不止一次問過她,為什麼她沒有發現成俊的挑釁和戲弄,因為成俊每次見到館陶都會梳雙髻,打扮得比她年輕十歲。
館陶聽到這裡會蹙起眉頭,她面前蠟燭也懂她心腸,百轉千回萬般曲折漏出一線紅光,鋪成織就紅珊瑚似的一片。館陶唇峰還未開動,陰風就從窗外倒灌進來,留下一刹那的黑暗。過了半響,玉簟竹枕處升起晃晃悠悠的光明。阿嬌面前的母親随着一起一伏的明暗頹然倒在榻上,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很久阿嬌才看見母親開啟朱唇,露出兩排珍珠似的牙齒,“我怎麼會想到他會離我而去呢?他曾那麼愛我,什麼都為我着想,把一顆心都系在我身上。怕我冷給我準備披風,知道我生病一直陪我,因為我喜歡長樂宮,和我一起去侍奉窦皇後,就連我不喜歡吃羊肉,覺得腥膻,他也改了,跟我一起吃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