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沒法詳細說起成俊和陳午的相遇了，畢竟那幾年殺得人頭滾滾。在長安，叛臣逆黨的血流滿了長安城；在遙遠荒僻的巴蜀，載着淮南厲王劉長的辎車每走過一個縣，那裡的長官就等着被文帝處死。為一個人的錯誤，文帝的狠手幾乎掃遍大江南北。

陳午看着皇帝故作憐憫的嘴臉，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并不了解這位聖天子，劉恒還沒有比隆成湯，血債倒是背了一筆又一筆。陳午被焦慮痛苦燙成一片薄薄的影子，綴在妻子華豔的裙擺後，随着她的腳步在長樂宮蕩來蕩去。

“我遇到一個很煩人的女人。”陳午用平平無奇的語調說起自己的經曆，館陶公主和阿嬌笑着聽，她們當時并不知道那就是成俊，也不在乎對方，隻以為那是一個貪圖虛榮的女子。那個女人似乎和陳午在堂邑就熟識，經常纏着他，問他要不要聽自己唱《桑中》，要不要吃自己從蜀地帶來長安的枇杷，僅此而已。

成俊的父親生了四個女兒，這位沒生下兒子的商人将自己的不得意全部傾訴于女兒的名字，大女兒名圖南，取自“而後乃今将圖南”，諧音圖男；二女兒名麟趾，取自“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寓意多生兒子；小女兒名叫轉蘭，取自“初，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姞，夢天使與己蘭”，後來燕姞生了兒子繼承鄭國國君之位，他希望小女兒可以扭轉他的運勢，就把女兒的名字取成轉蘭，意思是生下這個女兒之後就生兒子。

成俊名字含義并不難猜，就是成為俊才，但這個名字來的并不容易，因為她一開始叫思媚。這名字乍一聽妩媚，來源卻是“思媚周姜，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說來說去還是和圖南一個意思，就是求子，于是她改了。

這就是成俊的脾氣秉性，她無法容忍自己成為别人的一個影子，一旦受挫絕不低頭，會想盡辦法扭轉敗局。她生性是把錯金銀的環首刀，絕不低頭服輸，敢走南闖北，也敢惦記公主的男人。

被妻女忽視的堂邑侯陳午頹廢地倚在闌幹處，他看見成俊，對她說：“一個未成婚的女子是否應該保持矜持？我覺得你一個女人，不應該自甘堕落跟着陌生男子到處跑。”成俊微微一笑，“我和你怎麼樣才算熟悉呢？我也夠矜持了，這大半年不是都待在河東郡賣馬，沒叨擾你啊。”

成俊和她父親一樣都是商賈，天下用來歇腳的長亭他們逗留泰半，她曾在長城腳下和匈奴人交換過布帛，也曾把巴蜀的枸醬送到遙遠的西南夷。她有時候大半年都不來問候陳午，有時候一天要來三次。

“你不和我說你來長安，但我能打聽到你的府邸在那裡，你說我是不是很厲害？”成俊對他說。

陳午沉吟片刻，“我隻為你父親傷心，因為他生養了一個不知廉恥的女兒。”成俊聽了噗嗤一笑，“别為一個死人傷心了，他早躺地底享清淨去了。”

陳午愣在原地，不知道怎麼回應成俊家裡的喪事，隻覺得這女人沒心肝，“我是不是應該多提防你一點？你天生沒什麼癡氣，面上多情裡頭寡義，一顆心隻怕沒你嘴上表現得牢靠。”

成俊見他認真的樣子實在可愛，沒忍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是不覺得我沒有表現得那麼長情？你真誤會我了，我是實在沒法兒可憐我的親爹。你是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他一大把年紀還想生兒子，成天吃虎啊羊啊牛啊鹿啊的……鞭,當然還有雞狗的□□。至于桑螵蛸、螞蟻他也不放過，和着桂枝一道混着黃酒飲用。他都老的走不動了，身邊還蓄養了一批年輕的侍妾。誰能幫他呢？他自己都不放過他自己。”

“把鳥籠打開了他自己還要飛回來，要的恐怕不是解脫，而是貪心不足。他死在女人的床笫和肚皮上，留下我們四個女兒應付來争家産的族人，我不為此失望，反而還要裝出毫無芥蒂的樣子懷念他，你不覺得太不合人情了嗎？”

陳午瞠目結舌，成俊卻款款道來：“人情是什麼？在我看來人情就是順着人的本性走。人的本性就是覺得愛我的人尤為可愛，恨我的人尤其可恨。你的做法其實不合人情而是順着禮法，但禮法維護的是等級，是你們肉食者的尊嚴和利益，根本不管我們這些人死活。”

“堂邑侯，我本來就是個俗人，愛我所愛，深感可愛；憎我所憎，倍覺從容。我父親恨我們姐妹不是男子，深恐家産将來要送給女婿侄子，每日對我們非打即罵，現在他死得又狼狽，我還能為他傷心？”

陳午想起文帝的所作所為，還是不認同成俊，“你一片胡言，我有一位長輩，他……做了一些錯事。我雖然覺得他殘忍狡詐，但還是不恨他。”

成俊拍拍他的臉，半天不說話，她似乎猜出來什麼卻沒有挑破。她一直以來就是這麼一個人，敏銳，但很知進退，清楚陳午既愛慕虛榮又還有着良心，既不肯放棄文帝的榮寵和他翻臉，但也不可能對文帝的暴行無動于衷，所以她對着陳午的耳朵吹了一口氣，轉移話題，“你知道嗎？我每日對鏡自攬，都深被自己所思所想和才幹折服，覺鏡中人比前一日更為妩媚。”

陳午覺得她可笑，不要說成俊隻是個尋常婦人，哪怕她是許穆夫人，有着絕倫的才調和曠古的多情，他也瞧不起成俊。他覺得成俊隻是一個商人，什麼生意都接，什麼人都肯接待，用移山心力換取千金萬錢，買來片刻的歡愉，裝點荒蕪内心。

他對成俊的這種态度持續了非常長一段時間，而成俊對他的窮追不舍也持續了半生。沒人可以說清楚他們兩個人那些年究竟在糾結什麼，陳午知道成俊地位低賤不配愛，成俊知道陳午懦弱淺薄不值得愛。他們兩個人毫無□□的磨蹭，但心靈之間有着實實在在理不清的糾葛。

陳午提醒成俊，“别再去長城，甚至别去甘泉宮。”成俊試圖撫開他緊皺的眉頭，但陳午再次打掉她的手，“傻子，要打仗了。匈奴的冒頓單于死了，老上單于為了立威，就把月氏王的頭顱拿來做酒器；現在老上單于死了，你說軍臣單于會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