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湯想起那位可憐的母親，“她難産了嗎？”

“不，更糟。”李延年道：“她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孩，但是沒錢沒時間照料他。他發了高燒，雖然僥幸活了下來但從此變成傻子，到死的時候都不會說話。”李延年搖了搖頭，“這是一輩子的拖累，我父親一狠心，找了個馬桶結束了他的痛苦，以及我們的磨難。”

那幽怨的恨意似乎可以和桂花香氣一樣彌漫，沾染到人的衣角裙帶，李延年拽住自己的袖子：“我恨呀！真恨呀！真是一輩子都忘不掉那場景！長安或許是個福地，但隻屬于天潢貴胄和成功者。對您這樣的人來說來說長安有無限可能，但對我們來說，在這苦地方活下去就是唯一的指望。所以當我看到那個撫摸東珠耳環的女人，我就立刻偷了她的珍寶，讓她的笑臉變成哭臉。”

張湯也不知道該是唏噓還是悲歎了，他隻好問道：“那女人是誰？她知道你家的事難道就沒有稍微表露出一點憐憫嗎？你和她是怎麼遇到的？”

李延年搖了搖頭，“如您所見，我是個卑賤的人，偷的隻可能是與我們家相等的人家，尊貴的我們也碰不到。”

張湯稍一沉吟，眼前忽然浮現出另一個女人的影子，那長發美人隐藏在皇後和貴戚談話下，總在不經意間掀起長安城的風暴，“是不是衛夫人家的人？他們家剛剛顯貴，說不定會為了炫耀。把财寶展示給昔日的窮苦同伴。”

李延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推了張湯一把，“新貴人，快進去吧，進去就能早些交到好運，您就再也不是過去的您了。我也要交到我的好運了，如果運氣好我能做個狗監，在皇帝的儀仗隊中帶獵犬。我們家都是中山國的人，世世代代都是倡優，因此知道皇帝的倡優地位不高，排隊和狗監靠得近。我打算和他們搞好關系，臨時替他們唱歌鼓琴。我有好幾個漂亮的姊妹，她們都比衛夫人更有青春氣息，也比她更有才藝，若有機會，說不定我們中山李家就能取代平陽衛家呢！”

雲母磨成的窗戶隐隐綽綽顯露出一個年輕人的影子，這影子比門後的李延年和張湯都高大不少。影子的主人似乎自始至終都沒有聽到張湯和李延年的談話，自顧自地和對面的人說着話：“我跟您想的可不一樣，我隻是單純的喜歡賭，拿錢拿金拿妻兒子女去賭已經無法滿足我了，我也把這些籌碼都輸出去了，所以最好的選擇，還是把自己個兒的命押出去！”說話的人笑着搖了搖頭，“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人活着一世最重要的不是如何活下去，而是怎麼活，畢竟人都是要死的！苟延殘喘地拖着，比起一條死狗也好不到哪兒去。”

“要是由我來選，要是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我得風風光光好一陣子才算活夠了本兒。在得意的時候我得把想報複的人想做的事全來一遍，才能說得上不留遺憾，到了該退場的時候，我也得用五鼎的規格謝幕，這才能落子無悔心甘情願。”

另一道年輕的男子聲回應他，“主父偃，你果然是個瘋子，怪不得你現在都沒有得意。若有一日你這樣的人得了意，隻怕全天下的人都被你擾動！雖然他們都說我瘋狂，但我和你不一樣，我隻想做個高明的竊賊，舒舒服服活到八百歲。”

“懦夫！”主父偃罵道：“隻有敢做不敢當的東西才會想着做賊，要是我就去做個強盜，堂堂正正地去搶去奪！我不僅要搶，我還要搶最顯貴的人家，叫那些公侯王孫都怕我！”

主父偃對面的年輕人頓時陷入沉默，過了好半響才回答道：“你了不起，你就等着用五鼎裝你的屍體吧。”

話音剛落張湯就聽到門被拉開的聲音，迎面而來的年輕人從容拾階而下，張湯立刻就認出來他是誰。皇帝寵臣，弓高侯之孫韓嫣确實如傳聞所說高傲自我，他掃過張湯的目光讓幾乎張湯無地自容。那種與皇後别無二緻的神态實在招人嫉妒，他們從皇帝身上攫取大量的财富更是讓人眼饞，如果讓張湯自己來選，他也願意取韓嫣而代之，好讓自己名顯當時。

張湯進去後主父偃也跟着離開，主父偃有着一眼就能看穿的落魄外表，這麼黑的天都沒能掩蓋他的窮酸，張湯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給了他勇氣去頂撞天子寵臣。在兩個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張湯聽清主父偃的嘟哝聲，“完了，又得罪一個人，我接下來該去哪一家獻媚才好呢？早知道就多喝點酒了，起碼不枉來這一趟。诶呦！下一餐還沒有着落，先喝點再說！”他說完又轉頭跑回去，提起蟠螭蕉葉紋提梁銅壺，握着它弓形的提梁和兩邊的鎖鍊從上往下搖着倒酒。

倒吊起來的高圈足将酒液從鼓腹流到長頸，不慎流出來的酒液把酒壺外部裝飾的卷雲紋、蟠螭紋、凹弦紋、蕉葉紋和兩端的鎖鍊打得濕漉漉的。張湯眼睜睜看着主父偃先咬住壺蓋打開酒瓶，把壺中物一飲而盡，後又看着他伸出舌頭把從蓋環到鋪首銜一帶漏出來的酒液都吮入空中。張湯覺得這一滴不剩的酒壺應該可以滿足主父偃了，但主父偃卻認為這遠不能滿足他。

主父偃對準燭台高高擡起酒壺，借着燈光把兩端的鎖鍊和那四組花紋舔了一遍，又對準滴滴答答的壺嘴狠吸一口。張湯被他兇惡的姿态徹底吓住了，他覺得如果牙口夠好，主父偃說不準會把整尊酒壺都咬碎咽進喉嚨裡去。張湯看着主父偃滾動的喉嚨，覺得尴尬和難堪彌漫他全身。如果張湯可以選擇，他會立刻找到李延年退回庭院。

張湯完全不想和這個狂放的年輕人待在一起。“若讓長安的貴人看到我和這麼一個人共處一室，”張湯充滿恐懼地想，“那麼他們都會從此看輕我的。他們會認為我也是這麼一個窮困潦倒、放浪形骸的人。”

就在張湯被主父偃吓得四肢發涼，等貴人等得百無聊賴之際，門再次打開了。

挂在朱牆上寫有“必忠畢信”銘文的八龍草葉紋鏡清楚照見來人相貌，她有着木槿樹的高挑和玫瑰花枝的纖細，頭發如烏雲般散在肩上，面孔線條像水芙蓉超過像木芙蓉。當她那雙杏子般的黑眼睛掃過張湯，張湯感到陌生的愛火從他成年人的胸膛升起，一路燒到他的四肢百骸乃至頭發絲，叫他幾乎站立不住，險些拜倒在來人裙下。

由兩個小侍兒扶起的隆慮公主在此刻完全卸下來她素日佩戴的珠寶首飾，露出她幹枯花瓣般的雙唇和因為長年生病而變得蠟黃的臉龐，但這受到損傷的美麗依舊緊緊攝住張湯曾隻有野望和貪欲的心。當看到公主微微露出一個缥缈如隔了面紗的笑容，張湯雙眼竟然有些濕潤。他對自己的未來有這麼多設想，但他絕沒想到，自己會在完全沒預料的情況下，愛上一個根本沒可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