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的目光明明落在楚服身上,卻漂移若飛絮,她遲緩、鄭重、不容拒絕地下令道:“所以到時候,你要來收斂我的遺骸。”
古代王朝曆史上恐怕沒有哪個皇後比她更有名,也沒有那個人的遭遇能像她一樣讓數不盡的文人才子落淚。她自出生的那一天就注定要成為天下之母,卻頑固天真、脆弱易碎。命運把她捧到一個其他人都到不了的高峰後又将她狠狠摔下,她卻始終不能屈服。
楚服震撼于這份命令,“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身邊最親近的女人不是公主就是太皇太後。”阿嬌慢條斯理地說着,如果在十年前她絕不會有這種神态,可能現實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她們一輩子沒見過老鼠也沒見過現宰的活雞,恐怕做不好這件事,所以你來做。”
阿嬌站起來,像一個真正的皇後那樣挺直腰闆走出冷寂的宮室。楚服看着她的背影說道:“您不該一點都不信我的,昨夜我就為您祈福,今天您憎恨的人就該死無葬身之地了。”
阿嬌冷笑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這其實算是張湯和衛青的第二次見面,在過去的一年内張湯明顯老了一歲,衛青倒是和從前一樣。張湯注意到他和衛子夫之間的談話非常瑣碎,在皇帝和侍從的馬、獵狗以及獵車外,他們隻說了昨天的吃食——昨天衛子夫被皇帝接來行宮,和他一起品嘗了天子八珍。
“皇帝很喜歡楚辭,所以還按照《大招》裡寫的那樣做了些湯。”衛子夫低頭和弟弟說道:“幸虧你因為有傷在身沒有去,那些飯菜實在是吃不得。”
“八珍中的肝膋其實狼油粥配着烤狗肝,《大招》更是個大亂炖,豺狼虎豹飛禽走獸全在裡面,腥得我差點哭出來。一張青銅鼎裡,除了沒有鬼,什麼都有。”
“皇帝身邊的武士多,他們有些喜歡炫耀的幹脆拿戰利品做肉醬吃,豺狼狗熊都算是好的了,有些濫竽充數的甚至拿螞蟻卵和□□充數。我往日也不是沒吃過比那更差的吃食,但看到□□皮後還是差點吐了。”
“武士向我們獻上肉醬,我看見那些髒兮兮的□□皮肉醬和又碎又惡心的螞蟻卵醬一點也不想下筷,但我看陛下吃得從容,隻好學着他的樣子嘗了一點。至于剩下的豺狼肉和豬腸烤狗肝,我是受夠了,一點都沒動。”
衛青輕柔地摸了摸姐姐的小腹,“你不想吃是應該的,你有了這個金打玉造的孩子,脾胃自然也嬌貴了。”他俯下身想聽孩子的動靜,衛子夫卻笑着打開他。“别試了,孩子太小啦,沒動靜的。”
衛青道:“你有了這個孩子下半生就有了依靠,咱們一家能翻身,少不了這孩子的功勞。”他沉吟片刻,“但不管怎樣,孩子父親才是最緊要的,他喜歡你、喜歡孩子,咱們衛家才有翻身的本錢。”
衛子夫睫毛上彈下一顆淚珠,悶聲說一個“嗯”字。衛青又慢慢道:“陛下關心你嗎?他知道你吃不得八珍,對你有其他安排嗎?”
“不好不壞吧,我進餐的時候一直留意他的動靜,他當時正在喝酒,手上那隻裝了酒的青銅杯掉了屑他也硬是喝完,武士獻給他的食物他無一例外都嘗過,也都回贈了禮物,我當時就覺得還是不要發脾氣為好。”
“你做得對,”衛青眉頭隆起,像一座連綿的山峰,“天潢貴胄和我們不一樣,人前就是受活罪也不肯出洋相。這時候配合他們演戲就好。有時候他們隻需要一個能動會走的木偶陪他們玩到最後,并不真正在乎對方的想法。”
衛子夫忍不住想起被留在長安的陳阿嬌,印象裡那個女人不管面對怎樣的困境,都要把頭顱擡得很高。她帶着奴仆拜見太後和太皇太後時,就像一隻驕傲的白天鵝站在黃鹄中間。
她和劉徹這對表姐弟都高傲得令人難以忍受,但是他們在折斷手臂後,都會選擇将受傷的手藏在袖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現在衛子夫也要加入這個戴着面具的群體中了,如果有一天厄運真的降臨在衛子夫身上,她不認為自己可以若無其事地度過餘生。
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裡正孕育着一個生命,那個不做聲的生命和她的母親一樣有着旺盛的生機和看似平靜其實強烈的愛恨,如果她們遇到不幸,那麼她們絕不會用貴遊子弟的方式處置自己。
“如果我的親生父親鄭季能把我當成他兒子,給我應得的五千錢,那我絕不允許平陽公主把你獻給皇帝。我會參軍,會去經商,會去當個小吏。”衛青輕輕道:“皇帝喜歡你,就像喜歡一件器皿,可你對我來說卻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他不愛護你,不尊重你,就是用刀子割我的心。”
“你不要這麼說,皇帝對我不差,他偷偷把我接到他身邊,卻把陳阿嬌留在長安——”
“這不是因為他有多喜歡你,而是因為他需要你的肚子。他沒有兒子卻有很多兄弟,還沒有有力的臂膀,你對他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孩子,如果那是個男孩,諸侯王方面的野心就會少很多。”
衛青站了起來,“我沒有真正的父親但這并不妨礙我成為一個男子漢,皇帝給了我一份好差事,要我去平陽買馬。”他攥緊姐姐的手,“這對其他人來說是一份肥差,對我來說卻是赢得他信任的硬仗,總有一天我要從駕馭馬匹走到統帥千軍那一步。”
“到那一天我就再也不用擔心你被他抛棄了,你不是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女人,而是一個将軍的姐姐,他必須尊重的皇後!”
衛子夫猛地哭出來,“你說那些有什麼用呢?我又一概聽不懂,隻要你好,母親和長君他們好,那劉徹怎麼對我我都受得了。就算他再次忘了我,隻要他該給你們的全給了,那我做的這一切也就都值了。”
“别傷心了,”衛青擦了擦姐姐的眼淚,“我也是随便說說,你怎麼還難過了。”
他半跪下注視着衛子夫,“你回去後就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太陽每天都會升起,你之前經曆的那一切都會過去。”
衛子夫卻嗚嗚咽咽哭個不停,“你也欺負我,你和她們一樣欺負我……”
衛青抓緊衛子夫的手,“誰欺負你?”
“那些宮女,還有皇帝身邊其他的女人,她們嫉妒我,就聚在一起編排我、中傷我。陳阿嬌和她們說一次話她們就表現得感激涕零,好像受到什麼恩賜一樣,我送給她們禮物,她們卻轉頭賞給小黃門,還有人覺得東西不好,直接丢了的。”
衛子夫手上指甲割破衛青的胳膊,“現在你和她們一樣咄咄逼人!我真受不了了,宮裡有一個劉徹,怎麼宮外還有一個你……我不知道生身父親的姓名被人家瞧不起,各種捉弄,怎麼你也欺負我。”
“沒有人可以欺負你的,等這個孩子生出來,等我有了功名,誰都得高看我們衛氏一眼!”
可是那個被寄予希望厚望的孩子,還沒有見過真正的太陽,就在這一天夜晚永遠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