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從錯金玉的盤碟中取來幾顆桃子,掰開請少府新來的醫師品嘗。他們之前用青梅溫了酒,但醫師此刻看着阿嬌的臉神色凝重,一副即将說出什麼驚世駭俗言論的樣子。
他的妻子随他一起拜見皇後,看他臉色就知道他耽擱不得。于是還沒等酒水篩過,那位賢惠的妻子就匆忙倒出些許酒水好用來為醫師研墨。
阿嬌用好奇又微帶羨慕的目光看向這對夫妻,“你們這是要寫什麼?我聽說齊國的名醫淳于意擅長看病人臉色診病,除此之外還要聽病人聲音診斷病情,再夾雜揆度陰陽術才能為病人開出診籍。你才落座,怎麼就開始動筆了?”
“下官才從上林苑來,”醫師停下筆,卻沒有直接回答阿嬌,“椒房殿和上林苑不同,是我從不曾見過的景色。”
上林苑最近被劉徹修繕過,他打算在那裡訓練将士。後宮的妃嫔中隻有一位有此殊榮可以陪同他前去,那個女人不是阿嬌,是有孕在身的衛子夫。
那微妙的痛苦重新纏繞住阿嬌,劉徹讓她變得如此孤獨和不可理喻,但是任何埋怨和非難,她都不可以吐露,因為那會讓她像前朝的薄皇後一樣可笑。
宮廷中的女人再威風也需要充當丈夫的影子,如果丈夫像山一樣沉穩可靠,那她餘生都沒有風波,如果丈夫像水一樣不可捉摸,那等待她的隻有随波逐流。沒有丈夫女人是沒辦法自己生下孩子的,那後半生也就沒有最堅固的盾牌來依靠。
阿嬌給了劉徹皇位,劉徹卻給不了阿嬌平穩的一生。阿嬌從不承認自己嫉妒衛子夫,但是一想到劉徹此刻可能正躺在衛子夫的大腿上,她就覺得天旋地轉。她從不承認自己是失敗者,可她即将被殘忍的現實砸的頭破血流。
在劉徹離開的某一天阿嬌照鏡子,她睡眼惺忪地呼喚劉徹為她别上這一年的牡丹花,卻在忽然之間想起劉徹已經離開她。
“來啊來啊!陛下,為我贊上這枝并蒂牡丹——”話音落下,鏡子中卻隻有阿嬌一個人的身影。步搖垂下流蘇沙沙掃着耳朵,就像劉徹在時與她耳鬓厮磨。
阿嬌撥弄那顆飽滿得滿是裂痕的桃子,這顆桃子的種子由皇帝的使者送來,用不了多久它就會和來自西域的安石榴、蒲桃、離支種在天子日日經行的馳道上。
春風會吹拂它的枝幹,朝陽的日影會被它們篩在天子的羽扇和華蓋上,但是撫摸着桃子皮肉的阿嬌卻和劉徹相隔百裡。
想到這裡阿嬌發出一聲嗤笑,“你走時皇帝有和你說過我嗎?”她問道。
醫師回答道:“陛下告誡我,如果能見到您,一定要提醒您多加餐飯。”
阿嬌聽了有些百無聊賴,“他可真夠虛僞的。”她把她那顆小巧的頭顱轉向醫師,“你和我如實說吧,我到底有什麼病,到現在都沒有為我們的皇帝陛下生下一男半女。我再不生孩子,他的九千萬錢可就徹底打水漂了。”
“皇後,我怎麼覺得您對這件事似乎不急。”
“要急也應該是皇帝急,他聘我為皇後用了三萬斤黃金,為我治病花了九千萬錢,砸在我身上的錢,足夠再修二十座未央宮。當然,如果他找到他心心念念的西王母或者拜太一神真得了成效,那他就再也不用我這個皇後了,直接找個仙女生孩子算了,也免得折騰我們這些凡夫俗子。”
阿嬌撫了撫她的青絲,“我名義上是他的皇後,實際上是他的騾子、母馬和小雞,我不下崽,隻是不想生下一個對他奴顔婢膝的孩子。對這件事最應該憤怒焦慮的人不是我而是他,因為他有傳國的玉玺和擺脫不了的責任,我沒有。”
“這就是您的病了。”醫師挑起眼簾,“你和皇帝都很健康,但彼此之間有很大隔閡,所以沒法兒生育。”
阿嬌厲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簾子後傳來一道熟悉的男聲,“你應該聽聽這位醫師的話,改改你自己的毛病。”
“你?”阿嬌挑開簾子,看見裡面的劉徹。
劉徹走出帷幕,雖然他極力表現得從容不迫,但是仔細看他的眼睛可以看到裡面布滿血絲,像是幾天幾夜都沒有安心睡過了。他剛剛遭遇了驚濤駭浪,此時此刻卻要表現得無波無瀾,以最平靜的态度争取和阿嬌重歸舊好。
他眼中的阿嬌裝扮得極其素雅,盤了發髻卻沒有簪什麼發冠步搖,隻有一根玉搔頭和兩三朵白淨的山茶花穩穩插在發髻裡。她像是很久沒有精心打扮過了,仍由金粉浮華從她身上褪去,卸下舞裙,正仔細地吃桃子。
阿嬌放下吃到一半的桃子,故意不去看劉徹,将目光轉向劉徹身後的陳午。陳午就像影子一樣默默站在最後邊,隻有偶然間望向阿嬌的一瞥,能看出他是個活人。
阿嬌已經很久沒見到陳午了,沒想到記憶裡父親紅潤的臉龐現在已經化為灰敗的神情。但她知道陳午一直在京郊和堂邑兩地往返,代替皇帝祭祀傳說中同時掌握長生不老藥和刑殺大權的西王母。
阿嬌聽說陳午曾經一度和出使西域的張骞親近,打算一起前往遙遠的大宛。大宛不僅有着舉世難得的汗血寶馬,還毗鄰傳說中的昆侖山,山上就居住着不似人形的西王母。
《山海經·海内西經》記載昆侖具有永生不死的西王母和不死之樹,“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
陳午這麼多年尋尋覓覓不辭辛苦,差點跑到人煙茫茫的大宛,可能就是為了尋找傳說中可以起死回生的神藥,還有允許人死而複生的西王母,好救回自己昔日的情人。
想到這裡阿嬌隻覺得有一股熱血往自己頭上沖,熱淚、憤恨、失望和不解像一張網将她兜頭兜腦全身困住,叫她動彈不得。
這世上有那麼多荒謬無稽的神仙,皇帝新推崇的東皇太一也好,前不久拜祭過的媒神也罷,這麼多這麼廣,但是陳午卻偏偏選擇了最遙遠的西王母——他隻選擇了西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