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嫣用自己的腦袋和瓦罐做了個比較,發現不大不小剛好可以放自己的腦袋,事情一了結,宮人就能收拾自己的屍骸送還到弓高侯府。
走到末路他反倒談笑自若,對王太後道:“我畢竟為您尋來了您的女兒,讓您一家團圓,您就這麼厭惡我,甚至不願留我一具全屍嗎?”
“如果你想要别的我這裡倒也有,但我勸你最好别去試。”王太後道:“先帝的薄皇後被廢後郁郁寡歡,多次尋死。她先是日夜酗酒,想和魏國的信陵君一樣醉死,但沒成。後來就找來毒藥,先把□□、巴豆滾成一個團兒,又裹上朱砂吞了下去。她的侍女見了便拿涼水、生豆汁、熟豆湯喂給她,又讓她活了下來。”
“但是薄皇後後來還是死了。”
“她命苦,受不了别人的爬高踩低,就食用金箔,喝數升的野葛汁,以求速死。毒發之後憤懑不平,掘土自食,搞得指甲全裂,手上沒一塊兒好皮。先帝知道她痛不欲生,就派人拿刀割開她喉嚨,給了她一個痛快,也算全了多年來的夫妻情分。”
王太後長歎道:“我是看着你和皇帝一塊兒長大的,把你當自己的半個孩子。你替我找回了我的女兒,我沒有害你的理由。你聽我的話,别掙紮,安心躺上去吧。”
王太後的威脅聲森然可怖,“反正你逃不出去,不如就聽我的,别的死法雖說留了個全屍,但絕沒有這一個幹淨利落。”
韓嫣笑道:“我有什麼罪,被你騙進來肆意殺害。太後這樣做,隻會讓外界人以為你是恨我揭穿你當年殺女滅口的醜事,胡亂編了一個理由要置我于死地。”
“人證都到了,你先聽聽她怎麼說的吧。”
王娡用她那雙曾經彈琴的手挑起宮女王氏的下颌,“你叫什麼?”
“箬浮,我的名字是王箬浮。”
“你是趙國哪裡人?”
“邯鄲。”
“原來你是邯鄲人,怪不得走起路來這樣好。倒是個齊全孩子,我看比之前的衛夫人還好些。”王娡曾經濃烈若朝霞的容顔如今退化成一張平和的笑臉,她用手指着韓嫣,“你認不認得他?”
王箬浮粉白色的臉龐漲紅了,她曾經被李少君誘騙與之私通,李少君死後她又被皇帝帶走秘密審訊,現在太後又找到了她。王箬浮不聰明,但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性命被太後攥在手心裡。
她眼裡滿是愧疚,“我認得,他是上大夫韓嫣。”韓嫣和李少君有過來往,王箬浮還曾經得到過韓嫣的一顆金丸。
“他曾經在永巷扯斷我的腰帶,拉着我不準我走。”
“接下來呢呢?”王太後漫不經心地問道。
“他逼我和他私通,我掙脫不了,就從了。”
“你的腰帶現在在哪裡?”
“就在這兒。”王箬浮指着腰帶道,那根被扯斷的腰帶是頗為鮮豔的紅色。韓嫣見了笑出聲,“顔色這麼好,一看就是新染出來的,你們難不成是拿了一根新腰帶糊弄我?”
王太後拿着腰帶道,“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韓嫣,你聰明,也長了一副好口舌,但這救不了你。你認罪伏法,我就讓你葬在藍田,給你最後的一份體面。”
韓嫣先是審視眼前面帶驚慌的女子,後又看向看向太後,“我知道您想要殺我,但我不知道您為什麼一定要這麼做。那個女人的情人其實是李少君,不是我。”
王太後長歎一聲,“也就是說你一直以來知道李少君欺君罪行,卻隐瞞不報。”太後陷入短暫的沉默,“皇帝其實是一個很冷淡的人,但他對你不薄。”
“你死的不冤。”
王娡寬闊的裙擺在夕陽下拉得比平日還要長,她一轉頭就看到自己的兒子。現在劉徹已經比他父親還高了。
“你終于不躲着我了。”王娡道。建元新政倒台後劉徹就流連于各地行宮,那些地方經年不見皇帝,無論是兩宮太後還是朝廷大臣在那裡都沒有自己的勢力。劉徹在那兒訓練自己的軍隊,如果不是王娡的阻攔,他或許會去藍田那些更遠的地方。
“我沒有躲着你,我隻是逃避所有人。”劉徹道:“我欣賞的臣子死在牢裡,親舅舅被困在自家府邸,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顔面可以面對臣下,還有您。”
“你隻是不肯低頭。”王娡忽然抱住劉徹,像一頭笨拙的母熊抱住自己的幼崽,“你從不肯信我愛你,也不相信你父親愛你,固執地走自己的路。但是你再往前走,就不是無路可走,而是死路一條了。”
“你為明堂得罪你的祖母,又因為年紀輕不能駕馭臣子,你甚至沒有一個兒子!整日裡和衛子夫那些女人鬼混,她們給你生兒子了嗎?阿嬌是你權利的基石,你卻把她丢在一邊。現在你的權力飄在半空中,自己卻不知道這一點。”
王娡直視兒子的眼睛,“因為我的過去,你從不肯接受我,但是你要知道,我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害你的人。女人的心遠比男人的心好懂,可你甯可在男人身上使出十分的力,也不肯稍微滿足女人的心願。”
劉徹回避了王娡的目光,“我知道您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可能害我的人,但您能不能是這個世界上最體諒我的人?就像您看到那樣,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異類,隻有韓嫣這麼一個朋友……”
“你和阿嬌怎麼樣?”王太後忽然打斷他的話,劉徹也陷入沉默。
恨海情天,風月情債也說不清他和阿嬌多年糾纏,誰讓阿嬌既是芙蓉花,又是斷根草,讓他恨又讓他憐。枕邊愛侶和斷腸冤孽本就是一體兩面。可是阿嬌兩次三番背叛他,劉徹見她幾如見豺狼虎豹。可偏偏是這時候,王太後提醒他,讓他想起他與阿嬌度過的許多個春日。原來他們曾經一起度過那麼多好日子。
往事真好,之後的時間裡誰能想到情人變仇雠,她塗朱的唇峰吐出惡言,她蓮藕一樣白嫩的手臂打開告密的門。她白日還言笑晏晏若無其事,黑夜就來到太皇太後的身邊。
浮生固然浮沉難數,心腸難辨,可她面容轉化之疾、言談變化之速,讓劉徹一想起來就冷汗涔涔,夜不能眠。這個人似乎一轉身一刹那一閃神,就将自己身為瓊枝玉葉的方寸統統抛下,化為惡鬼魑魅,想生吞他的血肉。
拒欲不道,惡愛不祥,劉徹這是第一次知道這句話的厲害。當他看到那把還殘存着指甲痕的巫山屏風時,他靈台仍舊一片空明,忽忽然似白來世間一場。
“我忘了我曾經愛過她這件事,走了很遠很遠的一截路。”
“那你現在就忘了你的朋友吧,以後你會有更多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