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蚡認為劉安比自己的嶽父燕王劉定國要成氣候得多,因此時常恭維他,覺得要是真有變故自己也能分一杯羹,如沒有,自己也可以訛詐淮南王一筆錢。
劉徹看着王太後,“館陶公主趁着這一次隆慮生了兒子向我索要财物,旁敲側擊多次試探。我覺得除了爵位不能給,錢财她要多少我給多少。太皇太後有意将長樂宮的所有财物轉贈給館陶公主,我覺得也不是什麼大事。”
“你做得很對,如今形勢比人強,還是不耍小性子為好。”王太後臉上浮出一層憂慮,“雲君前不久從淮南國回來了,我千挑萬選為她擇一個夫婿,先是排除了和親姐姐□□的齊王,後來又覺得燕國、江都國和趙國風氣不正,為她選擇了譽滿天下的淮南國,沒想到她嫁去還沒有半年,就因為沒有立足之地被趕了回來。金俗告訴我雲君回來後日日夜夜隻是哭,那些諸侯王太子不是想娶公主列候的女兒,就是要娶自家表姐妹,雲君那一邊兒都不靠,白白受了許多委屈。”
雲君是金俗的女兒,王太後因為當年的虧心事總想補償她們母女,為雲君的婚事百般操持。但是在擇婿過程中發現齊王等人雖身處膏腴之地卻品行不端,隻好把雲君給了淮南國。淮南國太子嫌棄雲君父母身份低微,和那些列候家的女兒相差甚遠,三個月不和她同席共枕。
淮南王将太子和雲君關了三個月,但是太子劉遷始終不和她說話。雲君縱使有千種柔情,萬般美貌也施展不出來,隻好請求回到長安。淮南王為劉遷雲君之事多次向朝廷道歉,劉徹疑心卻始終沒有打消,反倒一日重似一日。
“雲君芍藥花楊柳枝一般的人物,劉遷卻有眼無珠看不上眼。”劉徹輕飄飄說起此事,“那就罷了。我聽人說劉遷好勇鬥狠,喜歡和郎中雷被等人舞劍,說不準哪一日就出了差錯。雲君性格溫柔和順,沒有和劉遷結為連理,也是雲君的造化。這天下諸侯國數不勝數,我再另外為雲君選一個好夫婿。”
“讓皇帝費心了。”王太後了結一場心事,重重松了一口氣。
“陛下,”小黃門禀告道:“皇後說是找來了能安神靜心的西域香料,想為您呈上一份。”
劉徹看着台上正在表演百戲的侏儒,“她都快要生産了,何必要冒着路上的颠簸來找我。你先讓她歇下,過了今晚我就去找她。如今太皇太後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你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太皇太後。”
台上管弦正急,館陶公主就把阿嬌悄悄帶了進來。劉徹埋伏在館陶公主身邊的人告訴劉徹此事,劉徹略微有些愠怒道:“如今我倒是她們母女手中的提線玩偶了!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她們是想讓我出醜嗎?”
細作又俯首說了些什麼,劉徹又變了臉色。他從年少到年老都是一個多情多感多歡多愁的人,一片黏在門檻上的枯葉會被他寫進《落葉哀蟬曲》,一截折斷的桂枝會令他想起早逝的美人,但是一段沒有被修整的馳道,也會令他對手下的酷吏起了殺心。
這大約是他這種人的弊端,太過敏銳也太過冷靜。敏銳意味着旁人的過錯和野心他都洞若觀火,冷靜意味着他可以從容利用人性的弱點。
如果他無欲無求無心,他大可以一嘗平生夙願可他偏偏情思缱绻,容易被外物引誘,這就意味他不僅要和外人鬥争,還要和自己搏鬥。現在和他搏鬥最多的人已經病入膏肓,無藥可醫了。
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後勉強睜開眼睛,想要看看這個戲弄她又成全了她的世界,卻發現自己早在五十年前就雙目失明了。她想要看看自己的兒孫,卻隻能握住一雙冷冰冰的手。
“命運可真是會愚弄人,它讓我從一個孤女變成至高無上的太皇太後,也給你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你是一個生性沉湎浮華聲色的王孫公子,卻戴上屬于天子的通天冠。你是我的孫子,我了解你,你自幼生長在宮闱之中婦寺之手,浸淫于美人歌舞之中,被慣于鬥雞踢球、賽狗跑馬、蹴鞠弄劍、投壺六博的小人圍繞。”
太皇太後握緊了孫子的手,這兩雙手一雙布滿了老年人特有的斑點,一雙則修長白皙,當這兩雙手穿過時空和生死相握,太皇太後發出一聲太息。
“現在所有人都受你擺布了,”老婦人已經沒多少力氣,她距離死亡隻有咫尺之遙,“你父親是個守成之君,他煩透了臨江王的平庸,怕大漢就這麼一代一代守成導緻江河日下,所以選了你。”
“你能做好這個皇帝嗎?”
張湯在簾内聽到男人擡步上車的聲響,他以為是減宣,可哐當一聲迎來的卻是另一個男子。當對方閉上車門時,他身後萬丈輝煌的未央宮都被鐵閘攔腰鍘斷,斜映着夕陽的禦史大夫寺登時被朱門綠柳吞沒,消散在千門萬戶的宮室瓦當中。
車轅一旋,車輪辘辘碾着馳道滾過去,有關于龍首原上的一切都被連綿的馬車鳴聲泯沒。衛青倚着車門閉目養神,似乎堂而皇之取代減宣坐上張湯馬車的人不是他一樣。
這是張湯第三次在私下場合看到衛青,衛青做皇帝侍中時張湯還在茂陵奔波,做太中大夫時張湯還沒來到禦史大夫寺,當張湯輾轉來到皇帝身邊,衛青早已經是名震一時的車騎将軍。他們完完全全地錯開了彼此,甚至不曾有一杯酒的交情。
這個人令很多朝廷顯貴羞惱,韓安國因為他忽忽不樂,館陶公主恨沒能早點殺了他以至于留下心腹大患,王太後對他有微妙的不滿,隆慮公主早就聽不得他和他姐姐的名字。據說已經失明的太皇太後在深宮一被照到春光就藏入帷幕喃喃自語:“這樣的春日我還能見幾天呢?等衛子夫生下兒子,她弟弟就要把她送進椒房殿,把我·心愛的外孫女趕走了吧。”
但是皇帝對他的喜愛和尊寵卻日勝一日,出行在外皇帝讓他骖乘,讓他的姐夫公孫賀駕馬,回宮後,皇帝讓他和他的親信侍奉左右。皇帝的帷幄曾經是窦、王、田、陳和韓嫣兄弟的角鬥場,可現在幾乎由他說了算。
“這是我們第三次見面了。”衛青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邀請張湯和自己坐在一起。“上一次您是周陽侯的客人,再一次您是隆慮公主的使者,這一次,我是您的客人。”
“不請自來可不是客人。”張湯笑道:“可誰叫您與我是神交已久,這一次隻能說得上是不期而遇呢?”
車輪滾過渭水橋,渭水橋下的冰正叮叮咚咚地融化,它們互相撞擊的聲音甚為悅耳。長腿長腳的白鹭圍繞在泥濘的冰塊兒邊上嬉戲,它們當中有的站在還沒消融的冰層上轉着褐色長嘴四處打量;有的繞着渭水橋盤旋飛行;有的結伴遊水,親密地為彼此梳理翅膀上的羽毛。
到此橋上橋下連成一片黑白灰褐并有的山水畫,張湯在飛馳的車上惬意地欣賞觀摩着這些景物。衛青忽然道:“長安城風景雖然很美,但這一切加起來恐怕都沒有長安城的女人美。”
張湯避開衛青的眼睛,“外面人都說您姐姐是長安城最美的女人。”
“即使在我眼裡,我姐姐都算不上是長安城最漂亮的女人。您見多識廣,恐怕更不會這麼想。”衛青直視着張湯,“您會保護隆慮公主嗎?”
張湯被戳破心中最隐秘的感情,除了略微的苦澀外還夾雜着一些隐秘的妒忌,“公主不需要我的保護。”
衛青偏過頭看窗外的風光,“可我會一直保護我的姐姐,即使我知道,會有一個完全無辜的女人受害。”衛青的視野内猛地鑽出來柳枝萌發的嫩芽和迎春花淡黃色的花骨朵,到這一刻他才恍然發覺春天到了。
雖然草木枯朽,雖然花苞嬌嫩,雖然經不起風雨摧殘也沒什麼馥郁的芬芳,可是春天已經有了她的輪廓和笑容。外界的春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