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絲綢的箭矢穿空而過,射中一個寫着張湯二字的偶人。偶人身着禦史大夫的冠冕和朝服,像受驚的大雁一樣應弦而落,骨碌碌倒在女人木屐下。
淳于嬰兒手持燭火放下弓箭,用她腳下那隻木屐踢了踢畫成張湯摸樣的偶人。她那隻月牙般的腳輕輕一提,木屐裡藏着的香料就洩成一朵粉紅的蓮花。天地間的熱氣直到夜間尚還未消弭殆盡,淳于嬰兒臉上殘存的妝容漸漸凝成汗珠,滴落在皮肉開始松弛的脖頸和繡着花紋的衣袖上。
見過淳于嬰兒的人都感慨她神韻之美猶如山鬼,飄忽不定又幽怨帶血,看過她的人都會心頭一震,可那些圍着她轉的男男女女卻無心觀賞她的美貌,隻一心盯着那隻倒下的偶人看。
“一箭穿心過,”隆慮公主感歎道:“您有這樣的本領,就算将軍也當得了。隻可惜您的這根箭矢射得中偶人射不中活生生的禦史大夫。我兄弟看中他,愛他就像愛自己的眼珠子,他生了病,皇帝親自出宮探望。諸位知道,這是丞相才有的禮遇。”
公主抽出箭矢系着的絲綢,裡面寫了一大串顯赫的姓名。開頭的是趙王劉彭祖,緊随其後的是隆慮公主自己的名字,下一個是禦史中丞減宣,再往下則有丞相長史朱買臣、王朝、邊通,淳于嬰兒、淖姬兩個人作為趙王的使者排在最後。
公主放下絲綢,“張湯這些年談得上是八面玲珑,可是得罪我們幾個,不死也得脫層皮。”公主擡起她的眼睛,“我先說我和張湯之間的舊怨吧,張湯殺了我丈夫。”
淳于嬰兒拿下她的金雀钗,那是趙王臨行前交給她的信物,“趙國産鐵,國人大都以冶煉鑄造為業。皇帝因為府庫空虛有意壟斷天下鹽鐵經營權,趙王因此同朝廷派來國相、鐵官不和,沒少被張湯擠兌。”台下傳來笑聲,淳于嬰兒愠怒又無奈。
皇帝與匈奴之間的戰争曠日彌久,耗盡文景兩朝積累下的财富。匈奴渾邪王投降漢朝,崤函山以東水澇幹旱橫行讓本不富裕的府庫不堪承受。四處逃散的流民更成了漢朝不斷流血的傷口,他們粥飯衣衫全仰仗官府給予,将朝廷内外錢财消耗一空。
皇帝幹脆用白鹿皮币勒索諸侯王,大農令顔異有異議。後來有人告發顔異,皇帝就命令本與顔異有仇隙的張湯處置此案,張湯上奏說顔異身為九卿見法令有不妥當之處,不上書發言而内心不滿,以此為借口處死了顔異。這讓許多被皇帝敲詐的諸侯王心生怨恨。
在那之後張湯鑄造五铢錢,壟斷鹽鐵,打擊富商大賈,發布告缗令,打擊豪強,威震天下。可張湯這個人對人不對事,持強淩強,偏袒弱小。他要是碰上豪強,就舞文弄法巧妙诋毀,陷對方于死地;他要是碰上貧苦無依羸弱多病的人,就面呈皇帝,告訴皇帝他們生活的艱辛不易,想方設法營救他們。
趙王劉彭祖巧詐奸佞,内外不一,朝廷派來的國相、二千石級的官員和張湯屬下的鐵官沒有一個能在他手下任滿兩年的。劉彭祖怨恨那些官員代表朝廷與他争權,就千方百計中傷他們,不惜扮作奴仆清掃他們下榻的住所,隻為了探聽他們的過失。他常年派遣使者到屬縣與商人榷會①,掠取的财富比任何一個諸侯國的租稅都多。可他的姬妾子女像不知道饑飽的金魚,将他積累的金錢吞食殆盡。
再不把張湯趕走,恢複趙國原本的鹽鐵買賣,恐怕明天趙王就得帶着淳于嬰兒和淖姬吃糠咽菜了。淳于嬰兒握緊手中的金雀钗,她這些年的錦衣玉食全仰仗趙王的慷慨,拿人錢财替人消災,到她報答趙王的時候了。“趙王太子劉丹得罪了門客江齊,江齊就改名江充逃入京師誣告太子同胞姊妹通奸。皇帝被江充蒙騙,把太子關進了魏郡诏獄。張湯帶着廷尉的人治太子罪,竟然治了個死罪。”
淳于嬰兒看向隆慮公主,公主微微歎息,“我和平陽能把太子救出诏獄,更多的做不了。” 趙王曾打算帶着趙國的勇士攻打匈奴,好為劉丹贖罪,但被皇帝拒絕,于是又打上平陽公主和隆慮公主的主意。
淳于嬰兒将金雀钗遞給公主,“這大街上走滿了趙國人,有腰纏萬貫的商賈,還有绮年玉貌的讴者,您可以把這隻金雀钗送給您喜歡的任何一個人,半個月後,你和您的姐姐平陽公主會各自得到三十匹駿馬和五千斤黃金。如果您一個人就能恢複劉丹的太子之位,那所有錢财歸您一人所有。”
公主掂了掂金雀钗的分量,發現金钗像鐵一樣重,戴上隻會把脖子壓斷,無可奈何道:“我試一試,不過我勸趙王還是另做打算。”劉丹好色荒淫,和自己的同胞姐姐、趙王妃嫔私通,時間久了做賊心虛,疑心江充向趙王告發他的罪行,逮捕江充不成冤殺了江充的父兄。皇帝厭惡劉丹為人,隆慮和平陽最多能趁着大赦把劉丹放出來。“趙王如果真想讓太子活命,對着皇帝就退一步,不要事事都和他争。”
減宣饒有興趣地聽着兩個女人的交鋒,“我和張湯之間沒有這麼複雜的恩怨,我是禦史中丞,他是禦史大夫,他總壓我一頭,我想他死。”
“怎麼個死法?”公主柔弱得随時就要倒下,說起話來卻叫人害怕。她那兩泓秋水般的眼睛流出萬種柔情,轉瞬變幻為殺意。
“還是我這個男人動手吧。”減宣從容不迫,“張湯行事缜密,可再聰明的人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河東郡人李文和我同鄉同為禦史中丞,都與張湯有隔閡,因此我很了解張湯和李文之間的事。李文當了禦史中丞後千方百計尋找可以中傷張湯的文書,張湯耿耿于懷。張湯有一位屬吏名叫魯谒居,與張湯是生死交情,知道這些事後用流言散布李文平生見不得人的事,讓張湯尋機殺了李文。”
減宣神色難以揣測,“李文家眷求到一位同來自河東郡的貴人那裡——”當聽到河東這兩個字時四下沒了聲響,空氣都凝重,唯有灰塵從屋梁落下。
朱買臣長歎道:“大将軍在郭解一事後就不問朝政,一心侍奉陛下,遇到事情也隻願意聽汲黯那些老臣的意見,李文家眷注定失望而歸。”
郭解是相士許負的外孫,和父親都是海内聞名的遊俠,在他搬遷到茂陵前大将軍衛青曾經為他求情被皇帝斷然拒絕。自那之後大将軍就很少幹涉朝政。
減宣颔首,“可不管怎樣,這件事情都到了我手上。”
邊通性格缜密,“這隻能說是魯谒居的把柄,你有什麼證據證明張湯知道這件事?”
減宣隐忍不發,淳于嬰兒反笑起來,“我這裡有張湯的把柄。魯谒居曾治趙王罪,趙王恨他入骨,派人監視過他和張湯。魯谒居病死前寄居在同鄉家中,張湯親自探望他還替他按腳,這一切都被趙王的人看在眼裡。減大人,如果您有需要,趙王随時能助您一臂之力,把張湯他們送進廷尉。”
減宣謝道:“那有勞趙王。可光憑這個治不死張湯,我就算把案情查得清楚,也得留在手裡,等個好時機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