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君曾深深注視過司馬相如的眼睛,那雙多情的眼睛,軟弱的眼睛,愧疚的眼睛,自私的眼睛……後來那雙眼睛永遠失去自己的光輝。“相如死在我懷裡,他眼中最後裝的是我的眼睛。”
司馬相如會彈琴,他用《鳳求凰》騙走了少不更事的卓文君,可在不為人知的時刻他為文君彈過更急促忐忑的曲,醉生夢死繁華将盡。
曲終了,彈琴的人随着那段繁花般絢爛的過去一道離開了文君。
阿嬌深出一口氣,她感到漸趨于冰涼的落日餘晖掃到她發梢,“你看到台下的水了嗎?”她對文君說。
文君看了又看,她秋波一寸,輕飄飄落在人身上是春日梨花拂滿身,落在池水就是千斛萬斛珍珠沉了底。“窦夫人……曾經躺在裡面?”
“是,”阿嬌用非常平淡的語氣說起過去,好像陳樂君從來不是她的姑姑,她沒有為陳樂君從早哭到晚,“窦夫人和我父親都命運多舛,他們都為我而死。”
阿嬌忍不住想起那個叫成俊的女子,她和雪宜都寄居在别人的故事裡,看陳午和館陶公主兩個人愛恨糾葛數十年。如果人真有來生那無論是成俊、雪宜亦或者是陳樂君都應該有自己的故事和喜怒哀樂,可隻有阿嬌有自己的故事,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故事。那些無辜或死有餘辜的人卷在阿嬌的故事裡被割得鮮血淋漓,使阿嬌再難回首往事。
阿嬌眼淚落了下來,她對劉徹從來不是死心塌地,她隻是舍不得。當屠刀當空掉落,她頭沒掉,心從此空了。
“沒人能說清我姑姑她是怎麼掉進湖裡的,我知道她早就想死,可我不知道她會在那個時候死。”
窦嬰、灌夫和田蚡為杯酒交惡,三個人同年俱死。灌夫族誅,窦嬰于渭城棄市,田蚡則在最溫柔的三月驚懼而死。陳樂君不願意看到丈夫的屍體,就在窦家衰敗的前一個月投湖自盡。阿嬌在混亂的人群中看到一個男人的眼淚,藉福默默立于人群,憑吊他的故人。
難不成這世上真有可笑的命運?阿嬌扶着卓文君,拉着她前往熟悉又陌生的長樂宮,那裡面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從宮殿最上方流溢着光彩的瓦當到腳下的地磚阿嬌都說得出來曆。她咬着唇,故作鎮定地和阿嬌說起劉邦為韓信修建的射台,秦始皇留下來的魚池台、酒池台,還有呂後懷念劉邦時常去登臨的著室台、鬥雞台、走狗台、壇台。千門萬戶,無數的亭台樓閣矗立在眼前,刮不盡的風回蕩在耳邊。
繁華已去人空在,說到最後阿嬌無話可說,坐在水邊久久不語。“我姑姑想要一個人的心,”阿嬌說,文君靜靜地聽,“她告訴我這天下太大也太冷了,她要一顆心的溫度來撐過一個冬天。我第一次見到藉福,”那也是阿嬌最後一次見到藉福,“我就知道姑姑想要他的心。”
請把你的心給我,我好用來安置我的靈魂;請你與我為伍,這樣每一次寒夜降臨,我都能在你的懷抱安眠。你不知道這個世界多可怕,你把背影留給我就把恐懼也留給我。
阿嬌頹然倒在文君懷裡,說什麼都太遲了,陳樂君不自救,他人自顧不暇,沒人能阻止那場轟轟烈烈的死亡。
“藉福知道窦夫人愛他嗎?”
“他知道,可是他該怎麼回應呢?甚至沒人清楚我姑姑在他心中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她的愛是什麼樣的愛。一個輕浮之人的愛,一個寂寞之人的愛?”阿嬌說着說着自己都笑起來,“我姑姑在很多年前屈從權勢嫁給了春風得意的窦嬰,又過了很多年窦嬰失勢,她遇上了自己真正愛慕的人……這時節……”阿嬌聲音低得不可聽聞,“我這個親侄女知道了都覺得可笑,她大約也是這麼想的。”
陳樂君和藉福因為窦嬰而結識熟悉,窦嬰因為灌夫死在田蚡手上,韓安國依附田蚡反受災殃。他們之間有一張錯綜複雜的網,網中窦嬰不識時務,灌夫桀骜不馴,田蚡仗恃親姐姐王太後跋扈驕橫,韓安國有命無運。窦、灌、田三人互不寬容紛争不斷,沒事兒也要挑起事端,韓安國助纣為虐,收網的人看時機成熟就逐漸收攏起這張大網。藉福誠心誠意居中斡旋,可他解得了一時的困厄,挽回不了他們命中注定的衰敗。收網的人滿意地笑了,他把網中的獵物殘忍地摔在地上,摔了個血肉模糊。
又過了許多年他看見逃出法網的淮南王,又微微笑着摔死了淮南王。
“要是沒有灌夫就好了,要是沒他興許窦嬰還有救。”阿嬌眨了眨酸澀的眼睛,她的睫毛受不住眼淚的重量,即将滑下淚珠,“都說韓安國、汲黯有長者之風,可真遇上事情他們都是二流貨色。”
“灌夫是誰?”文君問道。
灌夫是颍川郡人,剛強悍勇,吳楚七國之亂帶着十幾個家奴報父仇,險些沒死在軍中。他好耍酒興,醉後毒打窦太後的親兄弟。皇帝怕窦太後殺了他,把他調到燕國當國相。除此之外灌夫還喜歡折辱地位比自己高的人,奉承那些地位比他低的人,平生結交的不是汲黯這種少有的豪傑就是大奸大猾之人。
阿嬌想起陳樂君苦悶時說給自己的話,“灌夫不學無術,專好打抱不平,别人稱贊他一諾千金,有見識的人對他另有看法。他不愛安生日子,平地能生出風波,好人跟着他也得枉死,窦嬰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有些才幹的普通人,被他帶着,怎麼可能不走上死路。”
“既然他是這樣一個人,那為什麼窦嬰會和他走在一起?”
阿嬌苦笑,“因為不服氣,窦嬰失去窦太後之後就日漸失勢,我在皇帝面前也失寵,他過去的門客走了個七七八八,他心裡怨恨,想借着灌夫報複那些棄他而去的人。”阿嬌搖了搖頭,“窦嬰兒子殺人,他為了包庇兒子提拔了田蚡,難道他是什麼好人嗎?門客不仰慕他人品,那一定是貪圖他的權勢才拜在他門下,他沒了權勢,自然失去了吸引門客的本錢。人去人往是很平常的事,我姑姑為此不知道和他吵了多少架,哭了多少回,勸不回來。”
陳樂君身在内宅并不了解灌夫的内情,有關于灌夫的故事都是藉福告訴她的。灌夫家中資财有幾千萬,每日食客少則幾十,多則近百,憑借灌夫的俸祿根本養不活這麼多人。
陳樂君被灌夫的豪奢吓住了,“灌夫不是早就丢了官職了嗎,他哪兒來的錢去養活這許多人?”
藉福輕描淡寫地反問陳樂君,“您為什麼認為這一定是有來路的錢?”
窗外響起兵戈相擊的聲音,窦嬰灌夫兩人日夜招集天下豪傑,和他們沒休沒止地探讨天下要事。陳樂君每次看到他們心懷怨氣的樣子就害怕,總覺得這兩個人要惹來大禍事。藉福往窗外望正好看見窦嬰帶着灌夫一群人觀察天象,“他們每一天都這樣嗎?”
陳樂君羞愧不已,“偶爾,讓你碰上了而已。”窦嬰灌夫兩個人老是忘不了七國之亂時的風光,總盼着天下再出個大事情好讓他們揚名立萬。無風無雨的夜晚他們集聚在一起查看天象,有風有雨他們在室内擺弄沙盤。他們還花大價錢買通人手窺測未央宮、長樂宮兩宮動靜,把陳樂君吓得不輕。
館陶公主的兩個兒子常借着拜訪姑姑的名頭來找窦嬰,陳樂君見了覺得往後餘生都沒了指望——明眼人都看出來陳皇後和窦嬰兩個人随着窦太後的逝世而失勢,陳家兩個列侯這是來報團取暖。衛青是女奴的兒子,能給身在後宮的姐姐依靠;館陶的兩個兒子連最基本的自保都難。
陳樂君關好窗子,窗外聲音徹底湮沒。“窦太後山陵崩後我就沒有了好日子,陳家靠她窦家靠她,底下的男人全沒有一點兒骨氣,淨得拽女人的裙帶才能往上走。窦嬰前幾日還和我說,不知道皇後肚子裡是男孩還是女孩。”陳樂君言語中多了幾分憤恨,“難不成皇後生了公主,他們就不活了?”
藉福目光掃過陳樂君帶着怒火的臉,“讓魏其侯離灌夫遠一點。灌夫在颍川良田千畝,他為了灌溉農田修築了隻屬于他的堤塘。灌氏宗族和賓客借他權勢橫行鄉裡,到了欺壓宗室的地步。在颍川就連兒童也怨恨灌夫的作風,唱‘颍水清,灌氏甯;颍水濁,灌氏族’。灌夫不是好人,之所以結交魏其侯是想借着他去結交列侯宗室,擡高自己的身價。”
“遲了!”陳樂君恨恨道:“他們兩個現在情投意合,比親父子還親,哪裡還有我說話的餘地?我看窦嬰也不要和我過,和灌夫過好了,灌夫個子比我高,歲數比我輕,出門還能保護他,不比我強百倍?”
藉福沒忍住笑起來,“要是魏其侯真不要你改要了灌夫,你跟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