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打了個寒戰,“他從沒問過,從沒追問,他到現在也沒提起這樁往事。”有時候平靜并不代表安全,它可能意味着更大的危險和絕境。“灌夫和田蚡在婚宴上又起了沖突,窦嬰也被卷了進來,皇帝隻問現在這件事不追究從前。他可能知道個中緣由,隻是怕打草驚蛇,所以不問。”
“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把柄,所以他選擇了緘默。那把柄窦嬰和陳樂君都心知肚明,窦嬰覺得有可乘之機,所以與田蚡東廷對辯,可陳樂君無以為然。會有大事情發生的,窦嬰說他有先帝留下的遺诏,可那上面隻有他家臣留下的印章……太皇太後是我的外祖母,保護我像保護自己的眼珠子;窦嬰是我的表叔和姑父,看我就像看他自己的孩子。他們都倒了”
“我早就該明白的,早該想清楚的。與其奢求他人寬容你的缺點,不如盼望你的缺點在他眼裡是優點。”劉徹望着他的皇後說道:“為什麼我和我的皇後相處起來總是不快樂,因為她總是在不該清楚的時候清楚,如果她空有美貌頭腦空空,那她會是我最好的妻子。”
劉徹在宣室召見他的将軍,在祁連山和陰山設置新的郡縣;在禦史大夫寺翻閱曆年的案宗,和朝臣商議這一年的告缗算缗事宜,将鹽鐵專賣和五铢錢推行全國。不該有的他作為皇帝全都有,不該做的他作為皇帝全都做,他像一個蹩腳的巨人蝸居在長安城裡,努力适應着不适合他的穿戴和角色。
他變得越來越不像人。
衛青束發時就侍奉劉徹,了解他的每一寸肌理,看不穿他喜怒哀樂下的真面目。劉徹很喜歡笑,很喜歡哭,很容易發怒也很容易焦慮,多愁善感又诙諧有趣。衛青深知劉徹天性寬宏公平,親近賢人,可有時候他對劉徹也是既恨又怕,覺得他陌生又恐怖。
這就像劉徹寫下的詩,他隻是天生的巧思,有善感的天賦,縱使不多愁,依舊可以表達出細膩哀傷的輾轉心緒。樂往哀來斯樂難長,他騙倒的人可以堆滿章台街。
珠簾珠淚連成綿綿夜雨,衛青放下翠辇上的簾子,“今夜平靜得讓人覺得不安詳。”
“那或許隻是你在塞外過了太久,忘了安逸日子是怎麼過的了。”衛子夫依偎着弟弟坐下,“你跋涉龍城,路過陰山,度過瀚海,走過的路比我看過的天還要遠。每當你騎馬奔馳在我看不見的遠方,我就長跪神前沒日沒夜地為你祈禱。如果皇帝愛我就像周幽王愛褒姒,我就讓他送一個萬戶侯,不叫你在遠方勞碌。”
褒姒是最卑賤的女子,可她統治天下共主,指揮獨夫民賊,對周幽王就像對一個仆從。為她一笑,周幽王點燃了烽火。
衛子夫和衛青看見池水邊開到萎靡的栀子花和茉莉花,她們曾經光潔嬌豔,比渭水浪濤翻上來的泡沫還白,比祁連山山巅的積雪更純潔,現在花瓣發黃枯萎,不複光彩。
“我好像聽到女人的歌聲了,宛轉悠揚。我再細聽聽,怎麼氣若遊絲。”
“那好像不是女人的歌聲,”衛青深深注視着姐姐,自從她成為劉徹的皇後,她就沒唱過一首完整的歌,“那是銀瓶裡水漿溢湧而出的脆聲,分外清越,并非人聲。”
衛子夫凝重地蹙起眉頭,她和弟弟都是耳聰目明之人,在這件事情上卻有了分歧,“是女人的歌聲,我唱了許多年,不會認錯的。”
衛子夫眉間的烏雲罩上她不再紅潤的臉,盤踞在她眼睛,暫時凝成霧朦胧着她的雙眸和眼睫,“是女人的歌聲,我認出來了。這種歌許許多多人唱了許許多多年,從沒膩過,你知道的,太陽底下的事情和渭水河床下壓着的泥差不多,都是周而複始,鮮少不重複的。”
衛子夫眼中的霧随時要化成一場大雨,淋濕她的鼻梁和抿得發白的嘴唇,“是這首歌,識得傾城美色,楚霸王别過虞姬,申公巫臣前往鄭國迎娶夏姬。”
“我認出這裡了,陳樂君就躺在這個池塘裡,她被發現的時候睡得很安詳,可留在她身邊的人一點也不平靜。我從沒見過那位丞相夫人,可我對她沒有偏見和害她的心思……我憐憫她,如果我是她,我的選擇不會比她高明。”
“陳樂君的死亡和你無關,你想起她是因為你和她有着同樣的痛苦,你們都在丈夫的蔭蔽下生存,對對方一點兒愛也沒有……别想那些沒用的了,我這個把她推進命運死局的人都沒有難過,你就安心走過這條路吧。”
“你害死了她?”
“算也不算。”衛青看到陳阿嬌往池塘裡撒黃紙,她身邊卓文君應着風的節奏唱歌,“陳樂君可以活的,隻是她覺得活着太沒意思了。”
風聲蕭蕭,合着林下葉動聲瑟瑟。“如果藉福願意,陳樂君可以為他放棄名譽,賭上身家性命,抛棄舊友親朋。可是藉福不願意。窦嬰無論如何也是陳樂君的依靠,可是窦嬰命懸一線,陳樂君自覺生涯苦澀,就投了湖。我和藉福不一樣,如果路過的那個女人像愛她丈夫那樣愛我,可能我真的會忘了我姓什麼。”
劉徹偷偷剪下阿嬌的青絲,藏下她的一副畫像,在不遠的将來他就要把阿嬌趕到長門宮,所以提前收好她的枕席、發絲、香囊和其他小東西。如果有一天他想起阿嬌,他會把這些都拿出慰藉相思之苦。衛青總是看不懂劉徹對陳阿嬌的感情,他愛她愛得心痛,傷害她傷害得無情。
人有兩面,劉徹這兩面矛盾得太難以融合,以至于他不大像個人。
“衛青,我覺得這湖清得不吉利。‘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過分的好就是過分的壞。”竹葉下的湖水呈露出透明的青色,河床下隻有被清洗幹淨的石子,一尾遊魚也沒有。沒有淤積的泥沙,唯有落紅落葉和被折斷的柳條順流而下,被旋渦纏得緊了就和河底綠藻繞在一起。
劉徹用手掬了一捧水,水清澈如稚子目光,一滴一滴從劉徹指縫溜走。劉徹将景帝遺诏扔進生滿春草的池塘,池水遲疑地吞沒了一節一節編好的竹簡乃至尚書留在其上的印記。水波晃動的瞬間,岸上的兩個人看到水底泛起無休止無邊際的漣漪,水波深處曼長曼長的綠藻自深處而來,細細咬住搖晃着沉落的竹簡。水光再一閃,沉澱着秘密的遺诏就消失無蹤。
人生百年随手便過,有多少人的秘密如今日這般落入池塘。時過境遷,那種真實存在又無力挽回的喪失感浮在水波上,映出玫瑰花不複明豔的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