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在前往未央宮的路上看到頹敗的魏其侯府,彼時天欲破曉,夜色尚濃,冷月殘照,合不攏的朱門凄凄地叫喊,叫不知情的人聽了毛骨悚然。府邸内群花盛期已過,枝頭殘紅點點,偶爾有幾隻做了漏網之魚立在牆上,美雖美矣,奈何風情凄豔。
霍光看了心裡納罕,“何以有這樣景緻?”
“不要意外,很多王公貴族一旦敗落,留下的院落就是這個樣子。”一個戴着鬥笠的男子緩緩轉過頭面朝着霍光,霍光這才意識到自己把真心話不小心說出來了:“你父兄難道沒告誡你要離不詳人的宅邸遠一點嗎?當初魏其侯落敗時,交好的舊人沒一個前來吊唁。對于走上不歸路的可憐人,人們總是很冷漠的。”
今夜的月光像蜂蜜化在如水輕柔的藍黑色的夜幕上,可憐可愛得過份。每當夜色深一分,濃稠的琥珀色蜂蜜就和清淡的水融得深一寸,膠漆之間的黏膩也不能與之相提并論。
“灌夫被武安侯逮捕後,魏其侯挺身而出想營救灌夫。他夫人陳樂君勸他放棄,認為太皇太後山陵崩後窦家就再沒了依靠,在這種情況下不宜和武安侯和太後家作對。可是魏其侯和灌夫之間有着比魚水膠漆更深的交情,他甘願和灌夫一起死,也不願自己一個人獨活。”
霍光納罕,“他家人難道就不阻攔他?”
“攔不住的,”陌生人的目光霍光實在難以描述:“時間長了總有個空隙,魏其侯抓住機會向皇帝上書。他說盡了灌夫的好話,不管真假。他夫人陳樂君知道後自感大勢不妙,沉塘而死。”
魏其侯對自己喜愛的人總是太寬恕,他看不到自己兒子殺人的罪行,看不到栗太子劉榮的無能,還看不到灌夫及其家族的跋扈。他一昧指責武安侯對灌夫的迫害,認為灌夫罪不至死,可他忘了灌夫是怎麼壓迫颍川人的。紙包不住火,灌夫的惡行總有一日要大白于天下。
東朝廷辯的結果和陳樂君預測的别無二緻,王太後偏袒了自己的親弟弟,武安侯大獲全勝。武安侯派遣差吏分頭追捕灌夫的分支親屬,追究他們往日犯下的罪愆,給他們都安上了足以棄市的罪名。受灌夫連累,魏其侯不要說自己的侯封,連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被關進了都司空。
陳樂君曾經拽住窦嬰的袖子,随着他的腳步跪倒在地,哀求他不要求見皇帝。陳樂君是那樣哀墾依依,窦嬰的心卻像鐵石一樣堅硬。他讓門客帶着金銀布帛去收買田蚡,始終不能使灌夫獲釋。
灌夫緊攥着武安侯的把柄,他不止和子侄分享,也曾經說給自己的密友窦嬰聽。灌夫被拘禁後剩下的灌氏族人不是逃跑躲藏就是死于非命,無法揭露武安侯的隐私,窦嬰想起了景帝留給自己的遺诏,在诏書中景帝向他許諾他有随時見到新天子的權力。
霍光充滿了疑惑,“那為什麼最後窦嬰還是沒能揭發武安侯的秘事,重蹈灌夫覆轍,在渭城棄市?”
“因為在尚書找不到景帝留給窦嬰遺诏,除了魏其侯家中封藏了一份由他的家臣蓋印加封的遺诏,再沒有其他地方其他人見過那封诏書。魏其侯就在這種情況背上了矯先帝诏的罪名,得了棄世罪。元光五年十月間,灌夫及其家屬全被處決,應了當初的颍川兒童的歌謠,‘颍水濁,灌氏族。’”
“沒人敢和魏其侯說這個消息,那個時候的魏其侯已經是孤家寡人了,他的夫人躺在星光闌珊、睡蓮叢生的水池裡,把她打撈上來的人都說她臉色白的就像開敗了的茉莉花;他犯下殺人重罪的兒子被拖去處以極刑,頭落在開着金根草和薄荷的泥土裡。窦嬰被剝奪了爵位和自由,死亡也常住在他家裡,不時帶走他的親眷。除了武安侯,所有人都憐憫窦嬰,同情他的遭遇。”
“壞消息還是傳進魏其侯的耳朵裡,他憤慨欲死,甚至中了風。你知道的,中了風的人總是活的生不如死,他心裡又藏着氣,飯也無心吃,一心求死,就像死在汨羅江的屈原那樣。”陌生人說到這裡叫霍光忍不住發笑,他笑個沒完,笑得要摔倒在地上,路過的行人都被他的笑聲驚動了。那時候霍光還是太年輕,他不知道這世上很少有人能像屈原一樣無罪清白,大多數人都被塵世玷污。
眼神像明鏡井水一樣清亮的霍光也會有一天被玷污,他美而秀的眉毛會生出變白,溫和的神情有一天會變得咄咄逼人,誠摯的心會有一天比鉛更沉重尖銳。他被教會了很多東西,譬如妒忌、怨恨、心胸狹隘,會用惡語傷人,拿惡行害人。
那時候的他與年少相比算是個兩個人。
所有人都被玷污了,所有人都被傷害了,得到寬恕和拯救的少之又少。霍光輕蔑張狂地取笑别人,不知道有一日别人也會這樣無情地取笑他。
陌生人用一種說不上來的目光看着霍光,上了年紀的人都有這種目光。他們經曆了太多生死榮辱,比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一個男人上了三十才可能成熟,到了四十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過了五十才清楚自己應該追求什麼錯過了怎樣的美好過去,六十以後隐隐約約明白自己是什麼人,度過了怎樣的生活,會有怎樣的結局。所以大多數男人都是人生的失意者和失敗者,因為他們在最好的年華不知道該幹什麼。等他們明白了,一切都太遲了,覆水難收,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
陌生人做的比世上大多數人都好,可他依舊是失敗的。
“我來告訴你故事的結局吧,然後讓你我結束這一次相遇。那段時間有關于皇帝的消息總是反反複複,夾雜着許多流言蜚語,但我可以确定一件事,那就是皇帝曾經明确地表态自己不想殺害魏其侯。魏其侯的夫人是陳皇後的親姑姑,陳皇後就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陳阿嬌,住着金屋子的那位。魏其侯的夫人的死亡令陳阿嬌非常痛心,當時她懷有身孕,皇帝害怕她再受刺激流産,不打算繼續追究窦嬰一家的過錯。”
“魏其侯懸着的心總算放進胸膛裡,他重新開始吃飯,招緻巫師和郎中為自己祈福治病,鄭當時、汲黯等在朝中很有聲望的大臣都來寬慰他,告訴他安然無虞。”
“事情在那之後有了轉折。”
“是的,有了轉折。武安侯糾結韓安國等黨羽制造了很多流言蜚語,換着花樣诽謗魏其侯。沒人能想到韓安國會依附武安侯,在朝臣眼中韓安國是寬恕的長者,庇護梁王的忠臣,沒人想到他倒向武安侯倒得那麼徹底,好像道德兩個字從沒出現在他生活中一樣。韓安國用他計謀傷人的能耐比他行兵打仗的能力強多了,沒幾下功夫就讓魏其侯死于非命。那一年十二月的最後一天,魏其侯在渭城鬧市斬首示衆,應了當年他對灌夫的承諾。不能同生,但求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