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起來武安侯大獲全勝。”
“勝利?”陌生人哂笑一聲,臉上浮現出一種譏諷又無可奈何的神色,“武安侯沒有取得勝利,他是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丢了性命和爵位,還沒有一個人同情他。我曾經告誡過他不要和灌夫和魏其侯起争執,他是一個經不起細看的人,當心‘螂螳捕蟬,黃雀在後’,可是他不聽。他是有把柄落在灌夫、魏其侯手裡的,鬧到你死我活的境地,事情怎麼可能一點也不洩露。淮南王曾經前來朝拜天子,武安侯那時還是太尉,因為他崇尚儒學,一貫附庸風雅,所以他很是推崇淮南王,特意到霸上來迎接對方,說了些大逆不道的話。”
霍光隐隐約約猜出武安侯說了什麼,“他是皇帝的親舅舅,王太後的親弟弟,依靠姐姐的裙帶才得以據有尊貴的地位,真正遇到事情怎麼能幹出這種糊塗事。”
“可他就是說了這種話,這種足以葬送九族的話。”說起往事陌生人的聲音都在發抖,“他把一切都葬送了,包括他自己的命。他沒日沒夜擔憂灌夫魏其侯兩個人把自己的把柄傳給了皇帝,在行刑的時候,灌夫披頭散發咒罵了一路,魏其侯咬斷自己的手指在牢房寫下了絕命詩。誰能肯定當年在霸上的随從中沒有皇帝的人呢?誰說在他和灌夫門客交鋒的時候皇帝沒有用他那雙冷冰冰的眼睛注視他呢?就算躲過了前兩關,在灌夫魏其侯指天罵地的時候,皇帝難道像石頭木頭人一樣一點兒動靜也聽不到嗎?”
淮安案發時皇帝拘禁了淮南王所有的近臣,審問出他所有的隐私,當初他和武安侯在霸上的交談就是其中一項。武安侯對淮南王說;“當今天子至今沒有生育皇子,大王您是高祖之孫,在諸侯王中最有賢明的美名,一旦皇上駕崩,不是大王您繼承皇位,誰還有這個資格?”
用當事人的目光來看,皇帝表現得實在太虛僞了,十多年前他就心知肚明的事情,十多年後他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霍光忽然對陌生人生出了無限的好奇,“您到底是誰,來這裡是想幹什麼?”
“我誰也不是,來此隻為了憑吊故人。”陌生人回答道。
霧漸籠罩遠方的山阿,層層碧色向下散,蓋住遠處的山村和河流。人和物都迷迷蒙蒙,渾然相融,像下一刻就化為一體。這景緻于春曦秋夜最為美妙,前者勝于朗月清輝,後者好在豔色絕麗。
月色靜灑在隆慮公主深紅色的衣衫上,她鴉髻沒有一根白發,微微垂頭的樣子像是在思索着什麼。她的心為誰溫熱,令她哀痛的糾葛為誰而起,這種令她愁腸百結的問題如果有人這個時候想去問一問她,那她一定是沒有答案的。隆慮公主隻有一顆心,可她不止為一個男子心動過。
昭平君外出打獵時春寒料峭,歸來後殘花謝盡,他一路行來見惟有山中一棵梨樹生得高大挺拔,在月下搖落一樹雪白,便折枝為箭帶了一路,等到天色将明時在畫樓射箭。
隆慮公主踏雨而來,眺望兒子射箭的模樣,她身邊的親衛不明就裡,看到梨花花枝成簇飛來還以為是碰上了刺客。公主佁然不動,稍稍擡高手腕接過射來的花枝,花香落了她一身,就像今天才過去的細雨。“都說折花贈美人,你折花卻隻為了射箭。你遲早是要娶公主的人,所作所為卻像是個小孩子。”
昭平君一宿未眠,神态倒依然安詳,“他們都說我應該娶一位公主,可我心裡有些為難。”他站在雨中,他的母親隆慮公主就是在這樣一個下着濛濛細雨的清晨看父親隆慮侯被帶去廷尉的,那天敞開的窗口開着似杜鵑斷舌才能染成的杜鵑花,深深庭院内一切有淡有濃,美得不真切。昭平君肅立雨中,感受雨的點滴就像感受祖母館陶公主和父親隆慮侯曾給予他的愛撫。
“母親你有體會過那種感覺嗎,因為無法拒絕被迫接納一個人……母親在我還小的時候,你就失去了父親的歡心。我看到你哭的很傷心,”人傷心不傷心不知道,今日的雨為此傷心倒是真的。“我就為此怨恨祖母和父親,更怨恨那些打趙國、鄭國和中山國來的美妾。可你要求我愛他們,說他們是我的親人。”
“我愛一個人總是全心全意的,我希望你也是這樣。”隆慮公主扭過了頭,她也看到了今夜的雨,缥缈得像美人臉上的面紗,随時要落到地上,“别太在意你父親對你的傷害,他心裡其實是很愛你的,他隻是長不大,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昭平君笑得人心發寒,“别在意,别—在—意!母親從您口中說出這句話,聽起來真刺耳。您說您愛一個人全心全意,那為什麼屬于我父親的心依舊還在您胸膛跳動?因為您——”愛上了殺夫的仇人。昭平君沒法兒再說下去了,他看見了母親臉上浮現出的神色,那種憤恨、羞愧,惱怒的神色,她是一個被人揭穿隐私的不檢點婦人,可她的兒子愛她。
昭平君低頭嗅了嗅梨花的香氣,改變了話題,“我看到皇帝要我迎娶夷安公主的诏書了,母親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聲,它告訴我要找一個讓我心碎、讓我心動的人,隻有她才能觸碰到我心靈最深處,若不然到死都難阖上眼。我的心告訴我,我能若無其事騙過全天下的人,可我騙不了我自己,隻有自己才知道不得所愛是多麼苦澀的一件事,情如火煎,恨比水深。”
“我經曆過比這更可怕的痛苦,足可以把一個堅強的男子漢打倒。那種感覺就像一生都攥在别人手上,風筝有了牽着它的線,鳥兒被關進了籠子。”隆慮公主看似輕描淡實則生硬地說道,“可我回頭想想不覺得那有什麼,你知道的,男人一輩子不可能隻有一個女人,女人才是最該為此痛苦的。”她有些厭倦和兒子的對話,打算回到長廊下聽風鈴被風吹動的聲音。
“後來您就好了。”
“我知道過分追求所愛的後果,所以提前放棄了。你還是太小了,做不到隻求榮華富貴,不要一點真情。一個人的堕落是從心不會痛開始的,你應該學着點。”隆慮公主心不在焉地說道:“你是我的兒子,天生就是長安人,長安人從不要求那麼多。”
“可如果我告訴您我想要一個人,一個……讓我忘了我是誰的人。我想讓她登上我那顆高傲的心,再一寸一寸擊個粉碎。讓她一笑把我所有的自尊心都帶走,像一個奴隸那樣跪在她裙下,被名為愛的繩索緊緊束縛。她若有一日離開,我在塵世中值得稱道的一切,包括我與生俱來的高貴地位都再無光輝——”
“你像是在試探我。”
“沒有,我隻是不想侍奉一位高貴的公主。我的母親已經是皇帝的姐妹了,我不想再找一個皇帝的女兒。”昭平君深深注視着自己的母親,“我沒有您那樣好的性情,忍受他人的不愛,更無法忍受我愛的人不愛我。我要吻最能讓我快活的人,可我希望您不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