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靜靜站在那裡。眼中無一絲旖旎情态。
好像小善在他眼裡,無論是個人,還是物件,都沒有區别。
小善有很多想問出口的話,最後卻不知從何開口。
她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這位外人口中慈悲美麗的佛子摒塵,怎會叫她随他上山?
上山.....是又做什麼呢?
耐不住心裡疑問,她方問出口:“摒塵師父,我是怎麼到了這裡呢?”
嗫嚅着,将自己最想問的話問出口:“那日與我一同的郎君,摒塵師父知道他在哪裡麼?”花奴還好麼,是否也出了什麼事呢?
她不敢問太多,生怕面前人會厭煩她的喋喋不休,連一點兒都不願再告訴。
但這些話好像早在摒塵意料之中。
斟酌片刻,方回:“是他将你送到這裡。”
小善稍稍松了口氣。
得寸進尺地,“那我什麼時候可以歸家呢?”
摒塵不願瞞她,更不會騙人,佛曰出家人不打诳語,而今他隻是道:“你自住着,時機一到便能返家。”
沒等小善說話,他從袖中摸出一瓶藥丸。藥瓶勻淨,裡面并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他說:“你既不願随我去山上,便自行服用。”
小善絞着手指,局促問:“摒塵師父,這是...”
他說:“伸手。”
小善将手指在他面前攤開。
他将袖子卷起,使它不至于碰觸到女子的肌膚。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根銀針。
小善還未反應過來,那根銀針已經紮進小善指尖。
她輕輕地“斯”了聲,有濃稠血點流出。
那根銀針染了她的血,不至一會兒,才開始慢慢變色。
小善擡眼。
手指輕輕顫。
佛子無言。
*
興許是那日得知的事實太過駭人,也許是小善太過思家,又夢到了花奴。
又不止是花奴。
烏泱泱的一堆人,哭的,叫的,也有鬧得求饒的。
還有記憶裡冰冷威儀的侯夫人。
他們俱圍在她身邊,表情都很陌生。
其中
有人跪在花奴腳邊,苦苦求饒。
花奴?
她在夢中掙紮擡眼,望見一雙如月弧冰冷美麗的眼睛。
侯夫人在一邊抹眼淚,說:“鬧夠了罷,我的兒,你消停消停吧!”
再接着,她聽到珠珠的聲音。
那個高貴美麗的小娘子,身着華服,隻是神情慌亂,也在抹眼淚:“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她的頭搖的撥浪鼓一樣。
然而卻是不争的事實。
侯夫人身邊的翠香指摘這位嬌客,人證物證俱在,又怎會有錯。
珠珠說:“她污蔑我。”
珠珠:“她老子娘冤死,權想着報仇的事情,因從我這兒要走了一枝絨花,便迫不及待來指摘陷害我!”
她又指着晏歸,撲倒在侯夫人懷裡:“弄玉哥哥怎也這樣看我,是覺得我害了珠珠麼?”
天子之愛女,怎能為旁人構陷。
侯夫人抱着珠珠,口中呼天搶地,要請聖人娘娘來做主。
她的兒子要因為一個上不來台面的外室,治死親娘了!
而花奴呢?
花奴從蘭锜中抽出長劍。白虹一閃而過,所有聲音都銷聲匿迹。
翠香死不瞑目,眼睛直勾勾盯着珠珠的方向,忽地一口血噴出來,再不能開口半字。
晏歸面無表情地看着這場鬧劇中的幾個主人公。
他的親娘,聖人的親女,還有這一堆丫鬟婆子們。
他半阖着眼,将小善抱起。
“今日事,從這裡終。”他這樣說。
那支淺綠翠影的絨花簪子,被晏歸輕輕拾起,放進他端莊美麗的母親手中。
“請母親回屋安置吧。”
小善忽然覺得天旋地轉,心口痛的厲害。
就算是在夢中,她也知道,她大概是要死了。
四肢百骸傳來無盡冷意,意識渙散,有人叫她:“小善,小善。”
是誰呢
“小善,你不要睡。”
她聽出來了,是花奴,是她的......夫君。
她想告訴花奴,她大概是不能陪他了,她好疼,讓她幹脆地死都比這樣活着要好。
她聽見夜叩宮門聲。
聽見一聲接一聲;
“晏将軍夜闖禁庭!”
“晏将軍夜闖禁庭!!”
“晏将軍夜闖禁庭!!!”
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高。
但是抱着小善的人,走的這樣穩。
她聽見他跪于禦龍殿前,三叩九拜,直呼聖人。
聖人不見他,他就長跪不起。
她聽見禦前大太監高呵:“晏歸禦前失儀,明日自去刑部領仗責八十!”
聖人降旨,豈敢不領。
那夜好冷,冷的小善四肢百骸都疼。
她想
花奴呢
花奴疼不疼。
花奴大抵也是疼的吧。
杖棍打在他身上,一下又一下。
帝王一怒,伏屍百萬。
他不肯走,他還是不肯走。
他今日為了一個女子,以下犯上。
他求得是什麼呢。
濃稠血液染紅了宮磚,他不反抗,他隻是高呼:“請聖人救臣内子一命!”
“請聖人救臣内子一命!”
“請姨丈,救兒内子一命!!”
許是看他可憐,又許是大胥不能失去晏歸,聖人到底還是将他放了進去。
他求的不是聖人,他是要聖人的半條命。
他跪在地上,半點世家子弟的氣概都沒有。
他脅迫聖人,聲音艱澀,一字一句:“姨丈若不救,兒便随她去。”
聖人忽地口中噴出一口血來,指着他,目光如炬:“瘋了,你是瘋魔了。”
晏歸隻叩不語。
後來呢
後來
那個料峭冷淡的身影在記憶中湮沒消散,再也看不見。
小善一下睜開眼。
淚流滿面。
她側目
那個慈航普度,淡漠美麗的佛子忽地一口血噴出來。
不知何時,他的左手一道深可見骨的割痕,一端用細繩緊緊勒着,而另一端——
正系在她的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