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小善是個傻的,也能看出,摒塵是在用他的血肉,治她的病,救她的命。
她感到怕。
她不知道事情怎會這樣。
那催命符一樣的繩索輕輕嗡動,一滴接一滴的鮮血被渡進她的身體裡。
摒塵的臉色蒼白,長長睫毛下,眼下淺淺烏青。
她甚至不知道,這樣為她渡血,是第幾次。
她聲音艱澀,含着畏怯和驚懼,伸手要将那懸着二人性命的繩索扯斷。
“不要!我不要!”
她反抗的異常激烈。
摒塵忽然想起。
那日
懷安寺來客。
寺人們攔不住他。
他背着懷裡的少女,走過三千山梯,跪到了他面前。
他手中的真龍玉佩,早已沾了血,他的,或是她的,早已分不清了。
而那跪着的人,目光如炬,偏執淩厲,他要他賭咒,發誓永不告訴她是如何被救治下來的。
若有違背,天道不容。
而當今日
摒塵才知道原因。
不願。
是了,她不願意用旁人的血肉換自己的苟活。
晏歸是知道她的性子,若她知道,必然是不肯的。
他忽然感到一絲無措。
繼而,他扶住她的肩,隻是為了叫她不要亂動。
但手下的身軀如此纖弱,好像掐死她比碾死一隻螞蟻還要容易些。
從指尖蔓延的陌生感觸傳遍全身,這個泰山壓頂仍面不改色的佛子,第一次慌了神。
不論他願是不願,助人渡那萬世之苦本就是他職責所在。他不禁疑惑,疑惑她的心腸,怎麼軟的和一團水一樣。
于是銜她的手,輕輕撂在自己那深可見骨的傷處,仿佛安慰,又好像疑惑道:“傷處在我,你哭什麼。”
縱是不肯以命換命,傷處在我,你又哭什麼。
她清清亮亮的眼睛裡,倒影着佛子慈悲美麗的臉龐。
小善是知道晏歸的脾性。
她垂低低的睫,不肯讓自己狼狽的模樣被摒塵看到。
她問:“是他脅迫你的麼?”
*
上京,禁庭。
晏歸除服摘帽,一身素衣,于禦龍殿前長跪不起。
端肅二王禦前侍奉,至今未出。
太醫進進出出,皆是焦頭爛額。
聖人禦體每況愈下,晏歸禦前失儀,更是将聖人氣的個半死不活,更重幾分。
淑瓊二妃于殿内侍疾,一個捧着心窩泫然欲泣,另一個立于外殿作壁上觀。
淑妃:“如何?”
太醫院院判拱手作揖,面上表情并不大好,搖搖頭,道:“請娘娘外殿一叙。”
行至外殿,院判極目遠望,看着烈日下孤身跪于殿外的晏歸,情緒又複雜幾分,歎息一聲,道:“聖人怒火攻心,唯恐、唯恐......”他咽了口唾沫,撩袍跪下。
“娘娘恕罪。”于是不敢再說。
淑妃輕輕歎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聽一聲蔑笑,随即便見瑤姬起身,不疾不徐越過淑妃,往殿外去。
一聲疊一聲的娘娘息怒,簇擁着瑤姬行至晏歸跟前。
他伏拜:“瓊妃娘娘金安。”
還沒等她發作,從内殿中疾出一道身影,再看,是肅王攬。
他道:“兒子請母妃安。”是來攔駕。
瑤姬的視線終于從晏歸轉移到蕭攬身上。
她略略擡眸,視線冰冷:“你來做什麼?”
她一向不待見這個兒子,是阖宮上下都知道的事實。即是如此,蕭攬便不經常出現在瑤姬面前,唯恐哪句話說錯,又觸怒她。
他斟酌開口:“兒子有事,要同母妃商議。”
瑤姬扯了扯唇角,掠過晏歸,見他那張生的與安陽侯十分相似的臉,表情複雜了一瞬,随即又恢複平靜。
誰都沒想到
“啪——”她掌風淩厲,護甲剮過晏歸的臉,留下幾道血痕。
“母妃——”蕭攬剛一開口,便被身後瑤姬身邊的嬷嬷扯了扯。嬷嬷沖他搖頭,示意他不要多管閑事,唯恐惹了瓊妃不快,更是麻煩事。
蕭攬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方後退半步。
隻道:“母妃息怒。”
瑤姬微眯着眼,淡淡開口:“晏歸以下犯上,禦前沖撞,你可知罪?”
晏歸道:“臣下知罪。”
她話還未說完,太監便一路小跑過來報信:“娘娘,娘娘、聖人醒了。”
半個時辰過後,禦史殿外宣讀诏書。
晏歸一臉平靜地謝主隆恩。
誰都未曾想到,聖人跟前的寵臣,淑妃娘娘的内侄,平定蠻夷顯赫一時的晏歸晏小将軍,就這麼被輕而易舉地褫奪了恩寵爵封,貶到常州廢為庶人。
晏歸有罪,卻罪不至死。
一衆朝臣,看熱鬧的也有,落井下石的也有,真心為他感到哀婉歎息的也有,最後左不過晏歸的一聲謝主隆恩,高呼萬歲。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右相一脈的朝臣,連個聲兒都沒吭。
右相本人,更是垂着眼老神在在,裝作無事發生。
朝堂風雲詭谲,那些矚意端王繼位的,霎時牆頭草一樣左右搖晃,再次洗牌。
聖人念安陽侯從龍有功,罪不及親眷九族,诏書至安陽侯府時,衆人又是謝主隆恩,高呼萬歲。
唯有珠珠一臉凄婉,急切要入宮面聖。
點秋勸住她:“我的小祖宗,現在是什麼時候,聖人已下了诏,又怎能改口反悔。”
她道:“咱們現在亦自身難保,若是聖人得知您已私自返京,咱們不是正正往槍口上撞麼。”
珠珠于是隻好作罷。
倒是侯夫人,哭天搶地,聞言作的什麼孽,又是要入宮面聖,又是要遞牌子見淑妃娘娘。
宮門處的小太監依舊和善,隻是皮笑肉不笑,道:“淑妃娘娘近日身子不适,不便見客,您請回吧。”自是無功而返。
聖人的身子每況愈下,不過強撐着,亦能看出油盡燈枯之勢。
淑妃穩着步伐行走在宮道上,身邊小太監俊朗面熟,若是見過的人在這裡,一眼便能認出這是右相身邊的近侍——朗月。
淑妃目光深沉,意有所指:“他是不是......發現了什麼?”
不怪她心驚膽戰。
在這個當口,聖人忽然貶斥了晏歸,就相當于斷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朝臣人人自危,淑妃尤甚。
會不會皇帝已經發現她在藥中做的手腳。
她緊了緊腦中那根弦,指甲陷進肉裡。
朗月垂眸輕聲:“大人說了,請娘娘切莫輕舉妄動,一切另行商議。”
淑妃歎了口氣:“本宮心裡不安。”
朗月道;“聖人多疑,一向忌憚外戚,大人已是位極人臣,若再讓晏小将軍握了軍權,唯恐他心生不安,夜長夢多。”
淑妃苦心籌謀這麼多年,必然不能将快要到手的鴨子拱手想讓。
她想起今日在禦龍殿,瑤姬看她的眼神。
她心中一觸,有些感懷:“你說,本宮當年是不是真真做錯了。”
她想起那些年,瑤姬也曾真心待她。聖人龍潛在淵時,她并不是最得寵的那個妃子,又未曾誕育皇嗣,少不了被奴才苛責磋磨,是瑤姬襄助她于危難。
這麼多年以來,她日日活在被報複籠罩的陰影之下,瑤姬比當年更心狠,也更恨她。
瑤姬今日在禦龍殿給晏歸的那一巴掌,又何曾不是打在她的臉上。
朗月此時道:“娘娘,此時已經騎虎難下了。”
一語點醒夢中人,淑妃心情複雜,稍稍有些顫的手被朗月輕輕握住:“娘娘何曾不是為了殿下。”
是了,為了她的兒子能夠榮登大寶,她這些年,已經做了太多太多。
此刻想要回頭,已經太晚了。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清明:“吩咐下去,讓他們準備起來吧。”
過往之事不可追憶,再言其他也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