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歲的林紫璐在父王派來接她回宮的儀仗隊前蒙住了。
那二十來号人擡着轎子賠着笑臉,恭恭敬敬地把她種在屋前還未開放的矮牽牛踩了個遍。
從小到大,她都被當成王室的秘密養在深山裡不得見人,自由慣了,也早忘了自己是王室的一員。她的父母每年會來看她一次,給她帶些在深山裡用不到的金銀珠寶,再說兩句無關痛癢的關心話。
她的小弟弟剛出生沒多久,所以今年父母都沒來看過她。前一個弟弟她便沒見過,這一個弟弟她也不期待,同宗族之人對她而言僅僅隻是個遙遠的概念。
比起父母,她倒是和養自己長大的楊嬷嬷更親近些。
楊嬷嬷不介意她總是對着空氣說話,更不介意她有劈開一座山的力氣,因為嬷嬷自己也是那群怪胎中的一員。嬷嬷沒有什麼親人,便把她當親生女兒寵着,每天帶她去種菜,收草藥,還給她講故事。
他們這群有着異于常人之力的怪胎被安插在岷國的各個關口,鎖骨被鐵鍊穿刺,一輩子都要為他們的王把守邊疆。
在她很小的時候,楊嬷嬷隻穿着襯衣為紫璐沐浴,紫璐便能清晰地看到她鎖骨的傷疤。楊嬷嬷說那是在錦南城保衛國家時留下的。
紫璐會伸出手輕輕地摸上她的傷疤問她痛不痛,楊嬷嬷卻會搖搖頭笑着說:“不痛,如果我沒有這道疤,就遇不到小紫璐你了。你把它當成胎記就好,就和你背上那紫色胎記一樣。”
在他們所住之山的兩百裡外,便是與南疆交界的錦南城。紫璐一直讓楊嬷嬷帶她去那裡看看,嬷嬷卻總說等她長大再帶她去。
紫璐沒有别的朋友,隻能一個人在書房裡呆一整天,再在晚飯後到山腳下的洞裡和一個長得很奇怪的烏龜說話。烏龜不會回話,但是個很好的聽衆,每次都會溫柔地眨着眼睛聽完她說的每一個故事。
在她十歲時,烏龜的身邊飛來了一隻小鳥。那隻鳥非稱自己是龍,還有個響亮的名字,叫金嬉。紫璐讓它現出龍身來,它卻不肯。
在她十八歲那年,小鳥對她說:“你是路,你要用我們的力量為所有人帶來改變,同時也要帶我們回歸世界的本源。”
紫璐拍拍手,開心地回:“好啊,我現在就幫你們,我要怎麼做?”
小鳥卻說:“不,你沒接觸過人,不知道人們到底想要什麼。現在的你,幫不了我們,現在的我們,也幫不了人們。”
她點點頭,說:“那等你覺得我準備好的時候,再來找我吧。我要下山去買話本了,明天見。”
紫璐背着竹籃站在懸崖邊,縱身一躍,便到了山腳下的聞桑城。
她最喜歡的話本連載停在了三個月前,那作者的下落至今無人知曉。
“他說不定在戰亂裡死了吧,畢竟咱們小國,誰都能欺負,”書攤的老闆這麼說,“别等了,小姑娘,你換一本看吧。”
不甘心地買完話本後,她去了最愛的包子鋪買了兩籠剛出鍋的香辣筍丁包,又在旁邊的酒坊買了兩小壇桑葚酒,随後便挑了個沒人的角落飛上屋檐準備回家。
她的餘光掃過城中的另一條街道,幾個從外城來的難民,正拄着拐杖沿街祈求施舍。紫璐飛身回到了包子鋪,用剩下來的錢買了兩籠肉包子,分給了那些面黃肌瘦的災民。
走在回去的山道上,她見到了一行人。領頭的男子身着黑色長衫,配着把長劍,面容英俊,身邊跟了幾名同樣騎馬但身着铠甲的護衛,和幾名守着行李的随從。
“再向前沒路了,那邊的橋斷了好些年了,”紫璐叫住了他們,“馬過不去懸崖的,你們要去哪?”
英俊男子低下頭看了一眼來者,又同身邊的人使了眼色,那幾名護衛便向後退了些。
他說:“我們要去南疆,從此處借道。”
“為什麼不從山下走?”
男子又說:“這裡近,我們趕時間。請問姑娘,既然這前方無路,你打算如何過懸崖?”
“哦,我可以飛過去。”紫璐完全忘了楊嬷嬷的教育——千萬不能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特殊。
她好言勸他們離開,他們卻非要從這裡走,還說天黑前若是趕不到下一個城,便要被雇他們的東家罵了。紫璐思忖片刻,決定幫他們。
“那好吧,我帶你們去,不過你們要一個個來,誰要先和我去?”
英俊男子自告奮勇舉起了手,身邊的随從卻小聲喊着:“殿下,萬萬不可,擁有此力量之人絕非善類。”
他不予理睬,下了馬。紫璐走到他身邊,讓他牽着馬,而她牽着馬缰繩的另一端,走上了橋,随後又帶着一人一馬如履平地般走到了橋的對面。接着,她一躍而起,回到了出發點,又将一行人逐個牽了過去。
紫璐指了下山的路後便與他們道别,卻在臨行前卻聽到了英俊男子肚子叫了一聲,猜他是趕路餓了,于是又好心從竹簍裡掏出包子,分給了他一個。他當着面道了謝,咬了一口,卻被辣到咳嗽,紫璐又把桑椹酒倒出了一些分與他解辣。
“我叫楚淵,你叫什麼名字?”男子介紹起自己來。
“紫璐,紫色的紫,玉石那個‘璐’。”
“姓紫嗎?倒是很少見。”
“我姓林,紫璐是我的名。”
“是岷王的‘林’嗎?”
“這天下隻有他姓林嗎?”紫璐不解,卻也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楚淵把隻咬了一口的包子遞給了随從,随從卻随手把包子扔了。紫璐趕忙從地上撿起包子拍了拍,心疼地掉着眼淚罵他:“混蛋!還有那麼多人吃不上飯,你怎麼能這樣對待食物?”
說罷,她扭頭就往更高處飛去了,不管那英俊男子如何道歉,她也沒回頭。
可她若是知道這之後會發生的事情,她絕對不會在那個下午多管閑事的。
儀仗隊裡領頭的侍女叫蘭馨,樣貌可愛,行事卻老練沉穩。她行過禮後便向紫璐表明了來意:“殿下,請您跟我們回岷州。”
“我為什麼要回去?”
“自然是為了您的前途着想,您是公主,乃千金之軀,不該在鄉野中度過餘生。”
“我父親呢?他怎麼不來?”
“陛下他忙于政事,您到了岷州,自然能見到他。”
“我在這裡挺好的。”
“到了岷州您會過得更好的。若是殿下您不願意回去,陛下會為您更換更合适您的看護人。”
“那楊嬷嬷呢?她會去哪裡?”
“自然是錦南城。”
紫璐想到了嬷嬷鎖骨的疤痕,向屋裡看了一眼。楊嬷嬷正為她縫一件新裙子,是她最喜歡的鵝黃色。她問蘭馨:“如果我跟你們走,她會跟我走嗎?”
“陛下為她準備了上好的院落,她可以在王城頤養天年。隻不過殿下您得先跟我們走。随後有人會來接她。”
“不行,我要走也是得和她一起走。”
蘭馨微微颔首,同意了她的請求:“可以,還請殿下早些收拾行李,我們就在附近等候。”
紫璐又去找烏龜談話了,小鳥這次變成了蜥蜴,吐着舌頭在一邊冷嘲熱諷:“還沒怎麼見過人呢,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人了。我若是你,我絕對不回去。”
“我也不想回去,我不想和你們分開。可我不想讓嬷嬷再被鐵鍊鎖着了。”
蜥蜴思忖片刻,爬上了她的手掌:“我給予你新的力量,你以後隻要想着我們,再推開任意一扇門,便能找到我們。我們也會在時機成熟時找到你。”
“什麼是成熟的時機?”
“等你找到這天下人共同的願望,那便是成熟的時機。”
回王城的馬車上,紫璐一直問楊嬷嬷岷州是什麼樣子的。楊嬷嬷說自己沒去過,隻知道那是王城,繁華得很。
“那裡會有好吃的包子嗎?”紫璐問。
“會的,那裡的吃食定比山腳下的好許多。”
“那裡會有話本嗎?”
“會的,你會擁有你想要的一切。”
“那裡對我來說太陌生了,我隻想和你生活在一起。”
嬷嬷摟着紫璐安撫她:“别害怕,小紫璐,無論如何那裡都是你的家。”
“可對我來說,你才是我的家人。”
她認可的家人并沒有同她一起入宮,而是在一個街口被人請下了車。紫璐掀開簾子與她道别,眼淚流個不停。
她的眼淚被等在偏殿裡的侍女擦幹。她們給她換上了一件雍容華貴的紫色長裙。紫璐覺得這裙子又醜又重,遠不及聞桑城街上的姑娘們穿的那樣輕盈飄逸,更不及嬷嬷做的千分之一漂亮。
王宮裡的其他侍者總是站得離她很遠,時不時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她。她有時會抓住一個問他們到底在看什麼,但他們總是支支吾吾說不出什麼來,隻會大喊“公主饒命”。
“蘭馨,我想見楊嬷嬷,”她在寝殿裡對帶她回岷州的侍女說,“你答應過我的,我可以想見她就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