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州城被雨幕覆蓋。
州府千裡之内、大雨滂沱。城外,蕭梁大軍仍在等候,等待秦州城吃完了樹皮、吃土、最後吃人,等到再無人可吃,就會打開城門。這是寫在史書裡、被用了千萬次的所謂“圍城之法”。
大雨裡,桃花懷中的琴老已經沒了聲息,但他面容在那瞬間起了變化——清俊的臉上起了樹皮般的皺紋、須發一根根變白。接着全身如同皴起的樹皮般蜷曲,最後崩塌,化為飛灰。
當他徹底消失時,将兩人穿在一起的刀絲不知何時崩斷了,铮的一聲。
桃花還撫摸原本他所躺着的地方,但連灰燼都被大雨沖走。
終于桃花擡起頭。
遮眼的罩布已經不在,露出瑰麗但無神的瞳仁。幾十年在此刻不過彈指一揮,她從老态龍鐘的婦人變回少女,比當年他們相遇時候還要美。但最想看到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餘下的壽命,全加在她身上。
女孩仰頭向天痛哭,但她舌頭早已被拔去,沒有聲音。
大雨滂沱,不遠的城門外傳來攻城呐喊,但蓋不過幕天席地的雨聲。
府衙裡出奇地寂靜,三個旁觀者久久未動,直到蕭婵看見桃花站起身,搖搖晃晃往府衙門外走。
“這是桃花所造的幻境,她若是執意尋死,我們都會跟着陪葬。”
蕭婵跟着她走出去,此時的桃花神情恍惚,根本不在乎有什麼跟着她,也不在乎面前是什麼。
大門一扇扇地被打開,地上躺的全是方才琴老殺死的衛兵,整個州城彌漫着鋪天蓋地的血氣,而府衙面前仍聚集着黑壓壓的人。
他們雙眼無神,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循着血腥味移動。直到桃花打開最後一扇門,回到她此前被帶走的那片空地上,跟上來的蕭婵才打了個寒戰,意識到為何門前的州民們沒走。
他們在等,等有人打開門,好進去吃掉那些殘屍。
秦州城被圍困逾月,人性的淪落卻等不了這麼多天。七日斷食,就會變成鬼。人們不說話,但看她的眼神就像看一隻自投羅網的羔羊。
此情此景,地獄變相圖猶比之不及。
“桃花!”
蕭婵跑過去一把抱住要繼續往前走的桃花,把她拖進門裡。謝玄遇和赤鸫随之趕上,人群一層一層地擠上來,來不及關門間,有枯瘦如餓鬼的胳膊伸進門縫裡一把揪住蕭婵衣裳将她往外拽,而蕭婵卻用力推了桃花一把,把桃花推進院内。
咚。
就在蕭婵快被拽出去時,謝玄遇手起刀落,斷臂骨碌碌掉在地上,門外響起慘叫,接着大門被關上、落了門閘。
蕭婵看着地上的斷臂和潑灑到身上的濃重血迹。腥氣竄進五髒六腑,此生都再難洗掉。熟悉的惡心感又泛上來,她捂住胸口幹嘔,而府衙門外響起鈍重的、軀體撞擊木門的聲音。
“這門不牢靠,被撞開之前,帶桃花走。”
謝玄遇抱起蕭婵,而赤鸫已經默契地背起桃花飛奔。就在他們從後院離開府衙的最後一刻,赤鸫站在前頭回望,看見府門被撞破,人群像黑色洪流碾壓而至,争搶死去的衛兵屍體。而他背上的桃花一直沉默,沉默地看着最後一塊幹幹淨淨的地方,幹淨得像那個人從沒來過。
從沒有人在暗巷裡與她并肩而行、沒人在雪夜裡互相攙扶走出酒館、沒人幫她從畫舫裡突圍、沒人在漫天桃花裡說過愛她。
那是蕭梁攻打江左的第一年,一個小州城覆滅得尚且悄無聲息,更無人會在乎一個盲眼的琴師和啞巴琵琶女之間的生死愛恨。
但她記得,且永志不忘。
啊啊啊啊。
身後傳來赤鸫的慘叫,謝玄遇和蕭婵同時回頭,看見赤鸫捂着右臂,桃花用刀絲割傷了赤鸫肩膀,好讓他吃痛撒手,趁機脫身逃掉。而府衙正在被流民們攻陷,很快就要尋到後院。誰都不知道桃花的死活,若是她死了,幻境就會崩塌,若是她還活着而他們因為找她而被吃掉,一樣會死在幻境裡。
“走。”
蕭婵對謝玄遇低聲,繼而對赤鸫點頭。雨勢越來越大,沖散血腥氣,也遮掩所有行蹤。很快,三人就從府衙後牆消失。
***
“桃花雖則未曾答我的話,但我猜測,桃花與琴老這麼一死一活,恐怕都是那個戴黑兜帽的人搞得鬼。謝大人,那不會真是你師父吧?他這麼大費周章地做局,圖什麼?”
蕭婵在給龇牙咧嘴的赤鸫創口上藥,謝玄遇在閉眼調息,幽夢則躺在床上唉聲歎氣。
“換命之術,需得九州之中術法最強之人。十長老中,隻有師父有此術法和修為。”
他還閉着眼睛。
“但我也不知,為何他要如此行事。先替當年将死的桃花續命,讓她活到與琴老重逢,又在桃花将死之時,說動琴老,将他的餘壽挪給桃花。但若真的琴老已經死在了十年前的秦州之亂,那麼為何此次你我路過秦州,桃花又以琴老之面貌出現……”
說到此處,他停住了。睜眼時,發現其餘三人也正以同樣的表情面面相觑。
不祥預感彌漫上來。每個人都感覺到,暗處有千絲萬縷的線正在将所有人捆在一起,卻說不上來那線的盡頭會是什麼東西。
——或許,那傳聞中術法通天、能改人壽命的師祖,早已不再是人。
“十長老刺殺隐堂叛徒的消息已經在鬼市流傳許久,此次桃花在秦州假扮琴老,引我們入局,大略是因為……當年琴老死後,桃花就投靠隐堂,成了新的琴老。”
赤鸫低頭喃喃自語,而蕭婵也像是剛想到這一層,上藥的手用力,赤鸫又唉喲一聲。
“師娘下手輕些。”
蕭婵又用力綁紗布,冷笑:
“誰是你師娘。”
“首座是隐堂所有弟子的師父,殿……蕭娘子自然是我師娘。” 赤鸫眨眼:“那日不是成禮了麼?龍鳳高燭還是我去找來的。”
蕭婵看謝玄遇,謝玄遇看别處,咳嗽一聲,紅了臉呵斥:”赤鸫,休要胡言。”
蕭婵卻毫不在意,收拾了藥瓶藥膏就站起身,像沒聽見這句話似的。赤鸫撓頭偷看謝玄遇眼色,對方則閉眼繼續打坐。但蕭婵沒瞧見他眼睫顫動,手上胡亂掐了個訣,用餘光打量蕭婵。
她沒否認,也沒承認。或許根本就是不在乎。
謝玄遇眼睫垂下,嘴角揚起自嘲的表情。
而此時院門外傳來吓人響動,早已被木闆釘死的院門在這劇烈響動之下被震開。蕭婵和謝玄遇拿起刀,護住身後兩個行動不便的傷患。震動越來越響,門外遠山上則是烽火綿延。攻城戰打到最後一天,城裡應當已沒幾個活人了,而他們也不過是苟延殘喘,強顔歡笑而已。假如此時州民們發現這小院裡還躲着人,恐怕他們再能打,也會因力不能支、撐不到城破。
砰。
釘門的木闆碎裂一地,白衣女子站在門口,手上、臉上都是血。她抱着無弦的琴,一步一步走到他們面前,擡眼時,四野寂靜,在盛夏,所有人都像看見一場簌簌雪落。
桃花用口型對蕭婵說話。
“你們不是這裡的人。”
她眼神清澈冰冷,像平生第一次看世界,看見的卻是最肮髒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