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古鐘緩慢地敲響,沙啞沉悶。
屋外爬山虎的枝蔓,微微顫顫地延伸進了敞開的木質窗戶。
曾經青蔥年少時光,她也曾這樣和傅東肩并肩盤腿坐着,心無旁鹫翻動着一本共同喜愛的油畫集。那樣的光陰美好而輕盈,可彼時的她如何能懂得?打小被毫不知情地寵溺長大,知道事實後整個人便潰不成軍,連一絲抵抗都沒有便瞬間丢盔棄甲。
喬笥靜靜靠着傅東。
她方才失了态,散亂成碎片般的腦子此刻終于開始漸漸恢複清明。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我在,如果我在你身邊......”傅東聲音澀澀。
“即使你在,也不能改變什麼。”
她在心底模模糊糊地笑了笑,“何家和喬家多年深交,現在仔細想想,當年到底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可你家老爺子為什麼非得鐵了心,一定堅持将你送到外地去。”
他臉色倏然一白,動了動嘴唇,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門口玄關處的青花瓷似被什麼東西輕輕碰撞,發出一聲極低的嗡鳴,繞在耳邊分明隻剩一道微不可查的沉沉的顫音,教客廳中靜默中的兩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回身望過去。
“你怎麼會有這裡的鑰匙?”傅東跳腳炸毛。
“這幾年果然是越發有岀息了,裴家人手裡的東西你也敢撬。”
她極少見景樂南穿上休閑衣裝的模樣,恍惚間竟也沒有馬上認出來他來。
卻見他緩緩走近,将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傅東身上,“那位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你這麼貿然跟他交易,也不怕将來有一天他翻臉把你吃了。”
“那人不過是個裴家的養子罷了,眼下也正一肚子打算,有什麼要緊?”
“是麼?”
景樂南兀自在沙發坐下睨了一眼,“我看平日裡算全都白教你了,明明不知道對方暗地裡有什麼心思,還上趕着親自送上門去讓人家當槍使。”
傅東不甘心地瞪瞪眼,忽又垂頭喪氣,“老爺子已經知道了?”
“你擅自一個人拿主意離了軍職,就該知道會驚動他老人家的。而且,那些人一個一個跑來告狀的時候,你母親恰好也在場。”
喬笥則有些懵然地看着這兩人,全然弄不懂他們之間打的啞謎。
交易?
裴家養子?
傅東居然是偷偷跑回c城的?
傅家家風嚴謹,這種行徑恐怕難逃一頓皮鞭子。
倘若隻是這樣也罷,他的母親卻向來是所有傅家男人的軟肋,連脾氣火暴的傅老爺子在這位兒媳婦面前說起話來都會收斂幾分。當年傅東的父親因公殉職早早離開了,同丈夫感情深厚的何夫人幾乎痛不欲生,依舊堅強地獨自撫養兒子長大,任别人如何勸未動過改嫁的心思。隻是經年下來,思慮過度的身子漸漸差了下來。
傅東打從小就性子鬧騰,卻十分害怕自己母親為他煩惱。
“你快回去看看。”顧不得弄清原委,她趕緊勸。
傅東遲疑地站在原地斟酌再三,無奈點頭,匆匆叮囑,“喬喬,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再受委屈。“
這樣的話,聽着真是耳熟。
喬笥心底微微澀然,依稀記起最後一次和他見面。彼時那個倔強的少年穿着一件硬挺的白色襯衣,卷着袖子,拿着黑色的行李箱,站在機場熙熙攘攘川流不息的大廳,臉上的表情幾乎讓人錯覺一夜長大。那時的他也是這麼說的,“喬喬,别讓我走好不好?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受委屈。”
可她,到底是辜負了這些。
空曠的天際邊隐隐傳來一個悶。
屋子裡光線呼啦一下子突然暗了下來,猛烈的風搖晃院子裡的那棵高大的梧桐樹,枝幹亂顫,落葉滿地,随即不大一會兒大密集的雨點應聲而來,噼噼啪啪敲在客廳落地玻璃上,顯得屋子裡面神色未定的兩個人格外安靜。
“對不起,剛才我并非有意偷聽。”
“沒關系,反正遲早有一天别人都會知道。” 她無所謂搖頭。
她也總算是明白,這個世上總有一些東西,越是握緊,往往卻越是會更快地失去。比如,當初那段一直小心翼翼捧在手裡生怕會摔碎了的感情。又比如,心底無論如何抵觸不堪的真相,可該發生的事情,連一分一秒都不會遲到。
傅家的裝修家居尚古風,古檀木的茶幾上堪堪擺放了一株水芙蓉 。
白脂玉般的骨朵,配上如薄荷般沁人心脾的碧綠的細莖,幽幽淡淡的清香總似有似無地繞絮在鼻尖,搖曳風姿,煞是動人。景樂南先是低下頭心不在焉地用手指撥了撥花瓣,沉吟半晌,末了才似拿定主意似的直起身,隻拿一雙漆黑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
“不,喬喬,有關系的。”他停了停,又道:“那天晚上我送你去機場,也并不是偶然路過那個路口。"
喬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一時間微微怔住。
他将頭轉向别處,沒有看着她,眉間卻漸漸泛起溫柔。
“最初,我們兩個陸陸續續有過幾次交集。或者,在你提起來便覺得記憶十分糟糕,可于我卻是印象深刻。雖然當時你既不顯得可愛又直白得教人頭疼,往往跟我說不了幾句,便會氣咻咻地瞪圓了眼睛。”
“不可否認當時的我對自己簡直自負得可笑,總覺得你也不至于真的是從心底讨厭我。所以,那回在外頭見着你,一時腦子發暈,才不知怎地說了那些輕浮的話。事後,我獨自懊悔了許久,還特意找相熟的人查了你的住處地址,那天晚上原本特意去道歉的。卻不想看見你一個人匆匆拖着行李箱,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喬笥自然記得。
他說的那段時間自己已然漸漸開始學會酗酒。整夜泡在酒吧裡昏暗朦胧的光線,将各式各樣顔色稀奇古怪的洋酒灌下肚,然後,又天昏地暗地吐了出來。路易斯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無故被她吐出了一身也沒有生氣,還好心地扶她去洗手間做清理,如此幾回撞見幾回下來,他恍然大悟地領悟了中國話裡一個極其神祕莫測的詞。
緣分。
這個一臉絡腮胡的大男人有顆柔軟的心,聽她用醉言醉語發洩了幾通之後終于明白了七八分,遂建議,喬,你需要一點陽光。
她對此嗤之以鼻。
她又不是向日葵。
那趟無意在酒吧門口撞見景樂南,其實一群人已經喝到了打烊的時分。
洛琪去了隔街的藥店買解酒藥,路易斯則負責将跌跌撞撞的她扶回車内,結果她頭痛欲裂地坐在車,卻發現一旁緩緩交錯而過的車突然搖開車窗停了下來,裡頭坐着的景樂南面色有些古怪地,直直打量她,“喬小姐,你需要幫忙麼?”
彼時她硬撐着昏沉沉的腦袋,勉強打起精神應酬,“不用,謝謝。”
結果他涼涼的眸色落在路易斯放在她肩頭的手,轉眼就露出一絲明晃晃的嘲弄,“看來倒是我多慮了,喬小姐的,朋友不少,自然是不需要多餘的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