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得太久,加上曠野陰恻恻風,腳像是被無數隻小蟲噬咬般漸漸開始麻痹。
心卻是空洞的,仿佛風能透過衣物,從身體的每個毛孔裡灌了進去,盤旋在那裡發出嗚嗚的哀聲。一直以來,她隻像個傻子似的,自以為是地拼盡全力去擁抱住那些可笑的虛無,可其實旁邊空無一人。
沉默良久,喬笥從包裡找出手機,然後再從相簿裡翻出一張照片,遞給章少東:“請問,他是誰。”
“銘西。”章少東隻瞥了一下,便答了她。
果然。
她閉上眼,再也沒有抱任何希望了。
那張是洛琪給她的,曾經與她莫大底氣的照片。
照片中的那個人一身黑色正裝西服,獨自站在宴會廳的一角,不似在意的樣子,眼神卻隻定定望着會場内的某處。沿着他的視線,衣香鬓影深處,她一身煙霧灰的紗裙,靠在高腳椅上調試着小提琴的琴弦。她其實已經不記得那是個什麼樣的場合了,可照片上他是那樣心無旁骛地,烏黑的眸子清澈見底,含着滿滿的幾乎溢出的,猶如一滴松樹針尖上的露珠,那樣将落未落的深意,教人一看便幾乎錯覺,他是那樣愛着她。
她曾經是那樣有持無恐地天真過,以為景樂南愛她。
沒想到,竟然不是他。
“放心,一直以來同你有來往的那個人的确是樂南,但他靠近你也隻是好奇,不明白你究竟有哪裡好,讓家裡向來循規蹈矩的弟弟突然着了魔。”章少東大約以為她是誤會了什麼,繼續道:“銘西從未正式同你說過話,出現在有你的場合也不過是寥寥數次。加上我們暗裡的阻撓,他其實并沒有多少機會外出。他的身體不好,受不得多大的情緒波動,而根據調查你彼時是有男朋友的,所以我們不想讓他陷入其中。原本想着日子久了他也就會将心思放淡了,可偏偏,你突然之間去了Madrid,連樂南都沒能攔住你。我不知道銘西是不是知道了什麼,突然間就生了執念,顧不得醫生的再三勸告,私自買了機票非要跟着去了。”
“我在Madrid從未遇到過任何人。”她愣愣望着墓碑上那張黑白分明照片,照片上的人似乎也在靜靜地凝視着她。
“他在你住所的樓下特意租了房子,甚至每天悄悄跟在你後面,總擔心你會做出什麼傻事來。其實,他才是那個傻子,總是緘默猶豫,總是覺得自己身體不好配不上你。直到一天晚上,他突然鄭重其事地跟樂南挂了一個電話,他說他下定決定第二天要跟你坦白,至少,讓你知道他的存在。”
“為什麼我沒有見過他。”她喃喃問。
“因為第二天你出車禍了。”
章少東面無表情地瞧着她,頓了頓,又繼續道:“你當時走在街頭,不知道突然之間發了什麼瘋,非要追着向前拼命跑,在橫穿馬路時要不是有人從一旁推了一下你,恐怕你早就被車子撞死了。推開你的那個人就是銘西,他死了。”
已經木然的心仿佛被什麼東西重重地錘了一下,震得她幾乎渾身一抖。喬笥不可置信地擡頭望着眼前的人,顫着聲音:“不可能,我在醫院醒來的時候明明問過的,他們都說那個救我的人沒有什麼大礙,隻是一些輕微擦傷,上完藥已經自行走了,連名字都沒有留下。”
章少東沉默了片刻才道:“出事的時候,是樂南第一時間趕到的,也是他教人這樣說的。我想,他大概就是那個時候下定決心了。喬小姐,老實說,當初章家不是沒有想過要動你的,這原本就是一件極其簡單的事情。可是樂南不同意,他說,他要親自來。”
沿着彎彎曲曲的山路開,天空是黑黝黝的,隻有清冷的月光和低垂的路燈,将密密的樹枝投成各種光怪陸離的倒影。這條熟悉的公路她不知開了多少趟,可眼下她用力捏着方向盤,卻隻覺得眼前灰白色的路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光影綽綽中,自己也好似并不身在車内,而是踉踉跄跄地行走于泥潭遍布的沼澤之地,四處濕冷粘稠,無處可逃。喬笥一路猛踩着油門,恨不得立刻将那種陰郁之氣遠遠甩開,可似乎并沒有多大的作用,透不過氣的窒息始終如影随形,步步緊逼。就在幾近絕望時,她突然聽見有人在急切地喊着什麼,用力敲打着她的車窗。她下意識地摁下按鈕,冰冷的山風從窗口灌了進了,教她猛地倒吸一口氣,腦子一個清明,這才終于看清了,車窗外面赫然是江錦繡焦急的臉。
“媽.....”
她下意識用盡力氣踩下刹車,隻聽見自己低低地喊了一聲,然後就陷入了沉沉的如一張巨大的網一般的黑暗當中去了。閉上眼睛之前她迷迷糊糊地想,這樣真好,再也不用承受那樣的痛了。那些找不到傷口的痛,布滿了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膚,就像一隻隻可恨的蠕蟲,正在吸她的血,食她的肉,簡直錐心噬骨的疼痛,都無時不刻地在提醒她,這真是一場可怕的噩夢。
快點醒來吧,等醒來的時候,這一切都結束了。
待到真正有知覺的時候,絮繞在鼻端的,是淡淡的米粒香氣。
喬笥迷迷糊糊地半睜開眼睛,隻見一室暈光迷離。白色的菱格飄窗前,那本黑色燙金的還未讀完的書依舊停在書簽标記的那一頁。一旁的琴架上,大約是花房裡的暖氣足,催得花也早早開了,不知是誰折了一把新開的金黃的桂花插在景泰藍的花瓶中,清香順着白色的流蘇罩布蔓延,隐隐約約醞釀出舊時的樣子。恍惚間又猶記得兒時有一年,她無端端偏發起了高燒,病恹恹地靠在窗前的床頭,彼時清風拂過,知了挂在外頭的樹枝密葉處沒完沒了地叫着,半夢半眠間喬遠青摸着她的額頭叫醒她,耐心地一點一點地哄着她喝下去。如果可以回去,如果可以重來,如果可以抹掉生活現在的樣子,是不是遭遇的那些也無關緊要了。喬笥費力掙紮地睜開眼,果然發現一旁的床頭放了一碗砂鍋粥,稠白的粥面上,還撒了一圈切得細細的碧綠的青菜絲,倒是真的覺得餓了。
明明也沒多久,卻恍如隔世。
“你還好意思吃了。”
還不待她遲疑地伸出手,有一個聲音便驟然在耳邊不由分說地,劈裡啪啦地如豆子般朝她倒了過來:“你這個孩子怎麼回事,居然喝酒開車,還在山路上還開得那樣快。家裡的門房在陽台遠遠瞧見,跑來跟我說的時候,我是怎麼都不敢相信的。你平時膽子雖然是大,但也算知道分寸,這樣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有沒有想過家裡的父母該多擔心?”
她緩緩轉過頭,居然看見江錦繡赫然坐在床前。
隻是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坐了多久了,一向妥帖的衣物明顯有些許皺了,也不知道是急還是氣,煞白着一張臉,話末了還忍不住拿指尖狠狠戳了戳她的腦袋,簡直恨鐵不成鋼般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懂事些。”
這樣的語氣,這樣的動作,要是放以前,她大約又要覺得自己母親冷漠了。可是事到如今,她也隐隐約約看懂了自己母親的心。比如眼前放在床邊餐幾上的白粥,夜裡怕是已經來來回回滾了好幾遍,才有現在這樣摸上去恰到好處的溫熱。又比如眼下她氣咻咻地坐在自己面前,沒有半點溫言,隻餘口不擇言地劈頭而來的責備,其實,真的是在擔心她。透明的玻璃窗上已經泛起了天邊的魚肚白,她明明為了自己守了整整一夜。
她總是笨,一直以來看錯了很多東西。
“媽,”喬笥慢慢地開口:“對不起,是我不好,下次不會再幹這樣糊塗的事情了。不管再發生什麼,我都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了。”
“你這個孩子,怎麼忽然這樣說話......”
江錦繡大約被她突如其來的轉變弄得猝不及防,隻狐疑地上前探了探她的額頭:“也沒有發燒了,怎麼倒說起了糊塗話?要不然我還是讓你爸爸喊張醫生來好好檢查一下,看看是不是撞到腦袋了。按道理不會啊,樂南還檢查過你的車子,沒發現出過事故的痕迹......”
似被人猛地打了一個悶棍般,她簡直魔怔了:“景樂南?他怎麼在這裡?”
江錦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看你這話說得,他怎麼不能在這裡?說到這個,你昨晚無端端開着夜車亂闖,他都給你打了好幾通電話也不接,又跑空了幾處,實在沒辦法才找到我們的。我可是瞧見了,他昨晚趕到這裡的時候,外頭明明那麼冷,額頭卻全是細密的汗,可見是真着急了。你們該不是還在吵架吧?那件事情我也聽你爸爸回來說了,的确是你做的不對。裴甯那是已經被沖昏了腦袋,你可不能跟着後頭犯糊塗。樂南對你好,我和你爸爸平時都是看在眼裡,就拿上回來說,那個季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