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剛剛将人安頓好,門鈴就響了。
這樣也好,至少不再擔心正面沖突。
一身黑衣,臉色肅殺的人可不就是他那被惹毛了的弟弟。确實被惹毛了,他平時的性子可不是這樣的,貫來越是有事越是不動聲色,教人看不清深淺。可現在卻像是破天荒的,眼底有藏不住的愠怒,倒是讓他莫名其妙地有點懷念了。
他已經許久沒有看過他現在這樣的樣子。記得那時父母的感情尚且還好,沒有分居,一家人住在老宅裡。樂南那個時候小,雖然有些調皮,但是性子讨人喜歡,總是奶聲奶氣地跟在他的後面一聲聲哥哥地叫着,天天膩着想跟他玩。他大他許多,那個時候自然不喜歡這樣的跟屁蟲,總是想盡辦法地将他甩掉。結果有一次午休完,他急着跟約好的同伴出去,偏偏又碰上樂南纏住他,就騙他在老宅的大門前等,自己一溜煙從後門跑了。
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到家愕然地發現樂南并沒有在家裡,去找,結果那個小小的身影依然蹲在大門的石階旁,隻不過那個石獅子高大,正好擋住了他的身子。他回來時又急,一路跑來竟然沒有看見他。夏日暑氣逼人,下午日頭又毒辣。他想到這些簡直又氣又心疼,直罵他傻,可那個小小的孩子卻說,我知道哥哥會來找我的。
再後來家庭變動,父母分道揚镳,幾個孩子在動蕩之中被分裂開來了。樂南和銘西從小就跟着母親長大,又正好是依戀母親的年紀,說什麼也要跟着母親一起離開章家。父親那時怒火中燒,情緒失控之下也确實做了一些過分的事情,可是如何後悔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再見面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孩子就已經變掉了。深沉、難測、眼睛裡永遠是沉沉的黑,就像母親帶着他們離開的那個夜晚。
他打開門,側着身子讓景樂南進來。
景樂南環顧了屋子,忽而冷笑:“你的動作倒是快,看樣子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了。本來還想着送些禮物給你那位尹小姐,結果連人都見不着,禮物怕是送不出去。”
“你們兩個本來就是老同學,又不是沒見過。”
“說到同學的情分,那我更要慚愧了,畢竟是我對不起她,把她介紹給了你,卻害她成了一個養在外頭的外室。”
“樂南,你不要這樣說她。”他終于沉下了臉。
“我哪裡說的不對嗎?”景樂南繼續冷笑,“我隻是說說她你就心疼了,不過收購了她一個小公司,你就火急火燎地讓章少北來找我。可你自己想想,你對我都幹了些什麼?”
“C城到W市一共需要三個小時的飛機。我不相信在這三個小時裡還不夠你想明白這件事情的始末。”
“我知道,你想跟我說這件事情你不是主使,老爺子才是。我不明白的是,你為什麼那麼聽他的話,偏偏喜歡為虎作伥。”
“為虎作伥,你這個詞用的真是有意思。他難道不是你的父親,難道他的本意是害你嗎?”
“對,他也是你的父親,那麼他害過你嗎?章少東,在你的心中就一次都沒有後悔過嗎?你為了成全父親的意思接受那一樁以聯姻為目的的婚姻,你現在當真就過得快活嗎?”景樂南的臉色越發陰郁,“當初你一面要同别人結婚一面又不放尹恩走,她割了三次脈,次次都被你救了回來。最後她屈服了,聽了你的話,不走了,結果又落得了什麼好下場?去年中秋節你陪着你的合法妻子一家去歐洲度假的時候,你知道她在幹什麼嗎?”
他的臉色一滞,“她不是回老家了嗎?”
“回老家,虧得你也會信。她在外市的醫院,是你那位合法妻子家的人非逼着去的。那台手術的家屬簽字,我幫她簽的。已經三個月了,打下來的時候一團血肉,你親眼見過嗎?”
胸口仿佛被一句重拳打中,傷口被活生生地撕裂開,鮮血淋漓,他以為已經把那些傷口藏得夠深了,長好了,今後再也不會有了,可萬萬沒有想到,居然還會有這樣的事情。
難怪那個時候有人非要吵着去歐洲旅遊,難怪那天她送他出門的時候,臉色就像紙一樣白,拽着他胸口的衣服,黑色的眼睛裡濕漉漉的,似乎有千言萬語。他當時還想如果她開口讓他留下來,他就絕對不去了。可是最終她什麼也沒有說,最後隻是親了親他的臉,就将他推了出去。
所以,這樣的傷口恐怕再也好不了了,不管是對她,還是對他而言。
“你的那位敢出手,你以為父親真的就不知道嗎?包括尹恩的存在,你以為真的隻是父親對你的讓步嗎?她跟着你,沒有婚姻權,沒有生育權,沒有繼承權,她什麼都沒有,隻有你,但是如果有一天連你都不要她了,那她該怎麼辦?”
“我今天來,本來也沒想着能讨回什麼公道回去,我自己的事情我回去解決,但是你自己的問題你能解決嗎?
他沒有再說話,隻是陷入了更久更深的沉默當中去了
回到隔壁房間的時候,尹恩還在沉睡當中。這幾年跟着他,仿佛時間并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痕迹。賽雪的臉龐,睫毛很長,投影在眼睑下面有一道長長的陰影,嘴唇紅豔豔的,就像細碎的薔薇花瓣,黑色的頭發像雲一樣散開鋪在雪白的枕頭上,美得讓人驚心動魄。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被震撼,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美的人,美得熱烈,美得自然,她自己卻渾然不覺,初次見面的時候就毫不吝啬地沖他微笑。
她其實不該對他笑。
那樣的話他就不會成瘋成魔,後來再也不願放開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開她。外頭都道他冷酷無情。隻有她親眼見證過他的軟弱。她當時鐵了心要走,甚至不惜割腕,他最後實在是沒轍了,跪在她的病床面前,低頭将眼淚燙進了她的手心裡。誰都沒有辦法離開誰,但誰也沒有辦法說服誰。
最後還是她妥協,留了下來,但是人卻失去了鮮活。她原本工作能力就不錯,在外企做到了管理位置。自己組建公司後,竟然比他這個工作狂還要熱幾分。說是他養她,其實一個月也見不了幾次面。他時常出公差,等回來再找個時間去看他,她卻總是在加班。
他不是不明白這是一種逃避,可是能有什麼辦法。他是章家的長子。少北性子不穩重,少南隻對商業感興趣,根本沒有人願意從政。但父親的期望總要有人繼承,不是别人就隻能是他。現在妻子娘家在政界有深厚的影響力,對他的事業助力很大,這也是為什麼父親當初狠着心,讓他斷掉跟伊恩關系的原因。也不是沒有想過反抗,隻是長期以來對父親養成的敬重,對他身上擔子重量的理解,他無法漠視父親其實已經老去,急需要一個人來維系章家家族的基業。
今天樂南說的這件事情,卻讓他長久以來的堅定想法有了動搖。曾經的那個小小的身影如今已經長大了,不再仰望着哥哥的肩膀前行。
他蹲下身輕輕握着尹恩柔軟的手,睡夢中的她似乎還是很不踏實,想将他的手甩開,卻又不知怎麼的又伸出細白的手指,再次将他緊緊抓住,就像那天早上。他心裡莫名一恸,似乎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心底破土而出,再也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動。
“喬喬,快點收拾收拾,秦禹說今天開車帶我們去回音寺。”剛吃過早飯,周奕就興沖沖地敲她的窗戶玻璃。這個人,精力旺盛,每天都活脫脫像一隻兔子。反正她是實在想象不出來,他之前每天坐在格子間裡敲代碼寫程序的樣子。喬笥保存好手頭上寫到一半的推文,好笑地打開窗戶:“今天不是還有客人會來嗎?我們都走了不太好吧。”
“我看你之前一定是個工作狂,老闆都發話了,你還操什麼心?放心,他已經委托了隔壁的老伯幫忙看着,不會有問題的。而且那個客人是秦禹的朋友,前前後後都來過三次了,輕車熟路的,到這裡來就跟到自己家門似的,不需要我們接送的。”
她猶豫了一下,還來不及答應,周奕已經推開了那扇虛掩的門:“走了走了,老闆都已經在等了,我們早去早回。我跟你講,回音寺的菩薩許願很靈驗的,我之前跟我女朋友鬧得都快分手了,跑到回音寺許了個願,你猜怎麼着,第二天她就給我打電話了……”
“真的假的,她半信半疑地瞧了他一眼,“你們不會又在逗我吧?
“我會拿菩薩的事跟你開玩笑嗎?心誠則靈,就你這樣的态度,菩薩才不愛搭理你呢?快走快走,對了,我女朋友也來了,順便介紹給你們認識。”
周奕的女朋友是本地人,個子不高,皮膚是健康的麥色,五官精巧,十分耐看。站在高大的周奕身邊十分般配養眼。
這次是由秦禹開車,所以她很自覺地坐到了副駕駛,并且開始跟周奕保持一米遠的距離。之前她就聽說了周奕跟他女朋友之間的種種,也知道他女朋友十分在意他同女性之間的距離,兩人時常沒少為這個吵架。可偏偏周奕是一個大咧咧的性格,常常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今天大家難得出去玩,加上他平時就同她玩笑貫了,她可不想一不小心就成了兩人吵架的導火線。
餘山山路盤山而建,崎岖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