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是在午夜開全的,人們在漫天星燈下三兩結伴步入露天禮堂。禮堂中央漾開一條筆直長長的水道,水道上漂浮着粉白的花瓣,随流水引領賓客潛入花房一般的禮堂深處。水道兩旁懸垂、陳展着不同品種的昙花,大葉昙花、鋸齒昙花、卷葉昙花、巨翼昙花等等,或姹豔或霜白,空氣裡散發着一股昙花特有的悠遠的香氣。
水道盡頭如同孔雀翎一般盛大綻開,中央端放一株十分罕見的紅蕊青瓣老樁孔雀昙,四圍從下方斜打着一圈聚光冷燈,映襯着重瓣清透如海底珍藏的珊瑚和寶石。兩側各陳列着一株株花色稀少獨特的細葉昙,無風而動,似乎在使勁兒撐開柔白的瓣,努力地放出淡淡的清香。
此時禮堂上空已經明光燦爛地綴滿了橘紅的天燈,而波光粼粼的水道上也引來了一朵朵湖中的蓮燈。千燈萬盞在禮堂中幽微閃爍,千朵萬朵幽昙掩映着人們如花喜悅的笑顔。
得見如此良宵美景,生華心懷怡靜感恩。
唯應待明月,千裡與君同。
昙花一現,彈指之間。稍縱即逝,過眼雲煙。
昙會在初謝時落幕,賓朋流連忘返,在月影闌珊時散場。走出禮堂,天水間一片燈火溟濛,靜若繁星。生桓昀在墨穹下周旋送客,瞧見生華倦極難支,打發人回山肩私宅歇乏。
走回山上生華已經累極,姨娘領着進屋,簡單卸裝去飾洗漱一番,鑽上軟榻昏沉睡去。但畢竟時差還在,又困過了頭,沒睡濃酣,兩三小時便又醒了,渾噩間赤腳下床籍着月光尋水喝。生桓昀聞見動靜推門進來摁亮壁燈,閑閑遞指牆邊:“水在櫥上。”
燈光柔微,生華褦襶,青絲披拂,透紗及踝,難得顯着一絲青澀的稚弱,見姑姑進來,光着的腳趾瑟縮,羞怯地不知所措。
“姑姑。”
生桓昀瞧生華懵懂可愛嗤嗤笑起來,隻得徑自走到牆邊倒了一杯水,端着扶她坐回床上,捂着她的手把水遞給她。
“怪我。忘了你時差沒歇過來,撐了這麼久,累壞了吧?”生桓昀微笑着看着她,坐在床邊柔聲問。此時的生桓昀已經換上了一條琅玕紫的織錦吊帶長裙,外罩一件透明的小方領喇叭袖黑色紗衣,梳漢垂髻,雍容典雅。
生華剛醒,有些迷糊,像個孩子一樣順從地低頭抿了一口溫水才将将緩過來,聽到姑姑這樣說趕忙啞聲阻言:“怎麼能怪您呢?是我沒安排好日程、沒備足精力,勞您費心了……”聽到自己剛睡醒發出啞啞的聲音,神情有些懊喪,幹脆住口不再說話。
生桓昀見生華如此,目光軟軟,輕柔地将她的長發挽到耳後,又親切地摸了摸她的頭頂,隔了好一會兒才溫言開口:“時差這東西哪由人?别跟自己較真兒。我那時候每次回來前前後後差不多得糊塗兩個禮拜才能掰過來呢。”
生華聽得暖心,點點頭,眼睫垂下,直勾勾地盯着手裡的水杯,也不知在想什麼。
“好啦。你現在醒來,一時也睡不着了。吃點、或者喝點什麼嗎?咖啡還是紅茶?”生桓昀歪頭打斷她的發呆。
“不……”生華下意識張口又噎聲,頓了頓還是順服,“紅茶吧。”
“加什錦嗎?”生桓昀起身。
生華笑笑,搖了搖頭。
生桓昀眯笑:“看來還沒被那小官人帶偏。”
生華忍俊。
“阿姨們忙了一天,這個光景都睡下了,也不好再叫她們起來,我下樓簡單給你弄點吃的好吧?一會兒就回來。”生桓昀踩着小而輕盈的步伐走到門邊,轉過纖腰對生華笑道。
一夜疲累不得好眠,生華确覺饑腸辘辘,可又不願麻煩人:“不煩您……我同您一起下去吧,給您搭把手。”說着抻足就要落地。
生桓昀早知她要這樣說,不由分說地沖她按按手,已經拉開門閃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上了。
再回來小囡兒正抱着膝頭盯着窗子發呆。
生桓昀端着個托盤擠走床頭櫃上的相框準備放上櫃面。盤上一壺熱袅袅的紅茶和一隻金絲邊透明茶杯,一碟撒着面包碎的牛油果,兩片幹酪和兩片腌火腿,以及一鐵盒鋪着碎冰的鲟魚籽醬。
生華如夢初醒趕忙幫姑姑将相框往後放給托盤留出空位,幫襯着一起将東西放穩。
“年紀大了不太食葷,我這裡找了些靈兒平時愛吃的給你弄了點,你别嫌棄。”
“怎麼會。麻煩姑姑了。”生華應承着。此時她已完全醒了,兩隻漂亮的美目清亮了許多,早已發現自己不是在哪間客房,而是姑姑生桓昀自己的卧房裡。房内陳設考究,床對面的牆上挂着一副西斯萊的風景畫,地上鋪着藍底黃花的手工波斯地毯,一整排落地折疊窗扇連着一個湖景的擺滿綠色植物的西西裡島式的花磚陽台,配着六組窄高的古羅馬風格的帕拉窗幔。夜風輕拂,簾穗搖曳,夏夜綿長,仿佛置身于三十年代意大利南部的海島上。
“夜裡太困犯了迷糊,進了您的房間還把您的床睡了。真是失禮。”生華低低地說。
“多心了不是?”生桓昀谑她,從立櫃裡取了一瓶酒倒了一些進平底杯,端着坐到生華對面窗邊的一躺絲絨印花的貴妃榻上,玉足斜倚,慵懶優雅地側卧上去,笑得風情萬種,“是我叫姨娘給你領過來的,就想着天亮前還能和你說兩句咱姑侄倆的體己話。”
生華聞言,嘴裡還咬着一柄小銀匙,直勾勾地張着大眼睛瞧過來。
生桓昀失笑,擺擺手。抿了口酒,轉身去探榻尾桃心木方幾上陳列的一對琺琅銅象中的一隻,素手握着象背上的銅人提開蓋子——原來那竟是個香爐,隻不過姑姑大概是用來儲物了吧。
長輩在,生華知道自己不便顯得太過執泥,于是低頭倒茶,恍然間發現姑姑隻帶了一隻茶杯上來。
“您不喝些茶麼?”
生桓昀饒笑,搖搖頭,從銅象肚子裡一把掏出什麼吊着腕子抖了抖,抖出一支細細的銀嘴小煙,夾在瑩白的指尖晃了晃,難得有些驕矜地啞聲讨饒:“不介意吧?”
那喑啞在生華聽來卻是妩媚極了,搭配着窗外的氤氲月色,真是說不出的蕩滌心襟。